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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飞鸿”遨游在江湖与庙堂之间

华西都市报2023-07-27 03:48:29.0互动

7月26日,朱刚教授在眉山三苏祠博物馆东坡书院演讲中。雷远东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纵观苏轼的一生,很像是一只飞鸿,在自然江湖与朝廷庙堂之间来回往复。而在江湖的深处,苏轼有一个承接陶渊明的“桃源梦”。
  7月26日,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苏轼研究会副会长、博士生导师朱刚教授,作为“东坡大家讲”最新一期主讲嘉宾入川,来到眉山三苏祠开讲。朱教授以“从桃源流出的江湖——苏诗的‘江湖’书写”为主题,全面、深刻、详细分享了苏轼以及弟弟苏辙诗作里的“江湖”概念演变、丰富内涵以及这个词语与他们人生轨迹、精神信仰、命运版图之间的内在联系。
  朱刚教授最后强调,拥有“江湖-桃源”诗意空间意识,对中国文化史非常重要,“这是帮助我们的传统文化,在长久的历史时期保持诗意和韧性的重大因素。”

二苏笔下的“江湖”
经历了语义色彩演变

  对“江湖”的书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内容。《庄子》里面有“江湖”,陶渊明笔下有“江湖”,乃至杜甫的笔下,也有“江湖”。但“江湖”的总体色彩是负面的,它是失意之人被放逐的场所。
  到了北宋,如果我们专看二苏上呈给朝廷的章表,其中的“江湖”一词,仍是与“朝廷”相对的世界,而且也几乎就是放逐罪人的场所。尤其是贬居黄州以后的苏轼,似乎习惯以寄身“江湖”来表述这段经历。首先,黄州谪居生涯,被苏轼称为“五年江湖”。被他连累的苏辙,在贬居筠州时期也有“远谪江湖舳尾衔,到来辛苦向谁谈”“门前溪水似渔家,流浪江湖归未涯”等诗句,将贬地称为“江湖”。
  朱教授说,这种现象的出现并不意外。因为中国儒家思想影响——在朝廷担任重要职务才能实现治国齐家平天下的理想。但“江湖”到了苏轼、苏辙手里,还是开始发生了变化。随着人生阅历、思考角度的变化,二苏开始欣赏“江湖”之美——在这个空间里,以隐逸文化为底色。虽然不能拒绝政治权力的延伸,但可以遇见山水风光、历史遗迹、亲朋友谊、民情风俗,行旅酒食,无不催发诗兴。对于诗人来说,“江湖”已经不缺乏什么。比起京都,“江湖”甚至更多人间烟火,更适合作为归宿之地。于是,他们笔下的“江湖”,开始具备更丰富、复杂的含义——一方面,“江湖”描写为鱼鸟适性之处,充满诗意。江湖让文人保持对远方的向往,收获富有诗意的人生。当然,这个空间不能只是一片荒原野水,其中必须有适合诗人生存的条件。漫长的中国史把众多的历史遗迹散布在“江湖”空间,所以这个空间实际上也到处含蕴着深邃的历史感,这是吸引苏轼以及他的同类人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仕宦生涯也让他们认识到,“江湖”往往被朝廷用来放逐罪人,而且其间已经遍布着从京城延伸出来的权力脉络,并非绝对安全的避世之处。
  朱教授还注意到,虽然二苏在呈给朝廷的表章中,对“江湖”的表述是负面的,但是在其私人作品,比如诗作中,“江湖”这个词是褒义的,其中不乏对江湖充满思想和向往。

苏轼的“江湖”书写
远远超越前人

  苏轼之所以对“江湖”有这样的变革性认识,与其所处的北宋政治环境以及交通、通信、商品经济等领域发展状况是相互呼应的。朱教授分析说,北宋以前,朝廷之外的某些地方也可以是江湖。但是这些地方彼此之间沟通很少,江湖是碎片化的、零散的江湖。北宋的交通比起唐代,有了巨大的进步,水运尤其是大运河让中国的几大水域交织成一张交通网,比如东西向贯穿北宋京城的汴河,与淮河相通,淮河又跟黄河、长江连接起来,然后又间接接到太湖、鄱阳湖、洞庭湖等等。除了地理交通网络的建立,北宋官邮系统的发达、从抄写时代转向印刷时代的到来,让士大夫之间交流通畅,也是助推“江湖”概念演变的另外一个有利因素。“江湖”逐渐连成一个整体,逐渐演变成了与“朝廷”并立,甚至比朝廷更大更宽广的空间。这是划时代的变化。以前的诗人,相聚交流大抵只在京师,分赴“江湖”后便多孤处寂寞之叹,但对于北宋诗人苏轼来说,他的“江湖”既可以是朋友相见之地,也不难收到朋友的书信。客观上,交通、通信以及商品经济等方面的发展,使“江湖”的宜居程度不断提高。
  既然“江湖”是一个“朝廷”之外的空间,而“朝廷”才是儒家政治理想、人生价值的实现地,那么“归”去“江湖”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仅仅是为了逃避政争、休歇身心,则归隐“山林”更符合诗歌的表现传统。逃避的空间,只需要一丘一壑,用不着“江湖”那么辽阔。但苏轼向往的,确是辽阔的江湖。
  这是为什么?朱教授说,这是因为一种风雅的生活充盈在“江湖”,一缕亘古的诗意延绵在“江湖”,一个伟大的文明崛起在这个辽阔的空间。苏诗对“江湖”的书写,至少在建构其人文景观的方面,是远远超越前人的。“江湖”的意义不再是负面的,它承载了我们的文化,是文化人真正的归宿。“苏轼通过自己的水运交通经验,达成了对‘江湖’流动空间的宏观把握,而文人风雅生活,就在此空间中传递。”此外,与固定在一地的都城不同,“江湖”是个流动的空间,苏辙写的“通宵行”“东南征”富有动感,一地,在流动空间中的连续行动,显然更符合人生是一个旅程的真谛。
  古代文人热衷于将自己的理想投射到一个具体的存在意象上,并且用进自己的文学世界里给予表达。比如梅花、鹤、莲等。比如苏轼的弟子黄庭坚把自己比喻成白鸥,秦观自比为燕。苏轼本人的确特别喜欢“飞鸿”这个意象。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写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在《次韵法芝举旧诗》中写道“春来何处不归鸿”。年年岁岁,往返飞翔,流落四处。这或许是一生漂泊无定的苏轼对生命体悟的一个投射。但鸿还有一个特质是:在某一处雪地或沙洲,都不过是短暂驻留,它更多的姿势是飞在空中,甚至飞去望不见的天际。它拥有天空。而飞鸿活动的空间,正好是连成一片的广阔自由的“江湖”。
  朱教授在此提到,当以苏轼苏辙为代表的北宋文人对“江湖”的书写足够成熟,塑造了一个诗意空间。这个诗意空间反过来也帮助诗人们进行理想的自我体认。“像苏东坡的鸿、黄庭坚的鸥、秦观的燕,都是‘江湖’空间中诗人们相互了解、交流互动的方式。”

从陶渊明的“桃源”
流出了苏轼的“江湖”

  东坡不光书写“江湖”、渴慕江湖,还为他的“江湖”找到了一个源头——桃源。在此,朱教授认为,这是苏诗“江湖”书写的又一点睛之笔。
  陶渊明是隐逸文化的一个标志。在诗歌批评史上,苏轼把陶渊明提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的“和陶诗”享有盛名。苏轼对“桃源”有自己独特的认知。在其《和陶桃花源》诗的引言部分,苏轼阐述了他对“桃源”的认识。他首先否定了“桃源”为神仙世界的说法,然后举出南阳菊水、蜀地青城山老人村两个例子,认为这样保持自然生态与淳朴民俗的偏远区域,不与外界相通,就是现实中的“桃源”了。天下之大,类似的地方应该不少,陶渊明只是偶然到访了一处而已。北宋普遍认为,桃源是虚构的仙境。苏轼却认为,桃源不是虚构的仙境,而是世上淳朴的自然村,只因与外界交流少,深受大自然滋养。
  苏轼认为,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桃源信不远,杖藜可小憩”。朱教授说,妙处在于,既然拥有水源,便可与“江湖”相通。于是我们看到中国诗歌史上颇具象征性的一幕:从陶渊明的“桃源”,流出了苏轼的“江湖”,东坡“和陶诗”就是“江湖”向其源头“桃源”致敬。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见习记者 袁子毫 实习生 袁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