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
《无法还原的象》。
《何为良好生活》。
封面新闻记者此次采访陈嘉映,他选择的是自己把答复写下来,认真细致,言之有物。措辞的严谨,词句之间的严密逻辑,体现了一位哲学家的良好素养。
封面新闻:有时候,一个学院内的概念,会流传到社会上去。比如过去几个月,有一个社会学词语“内卷”,就经过媒体采访某个学者,出圈被很多人get到。事实上这个专业词汇,的确能帮助大众更准确地概括、理解复杂的社会现象。作为考察概念和语言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哲学家,在你看来,高校里的教授,专业的学者,他们的知识产出跟大众之间,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是理想的状态?
陈嘉映:社会科学本来没有强意义的系统理论。很多概念并不需要在特定理论中才能理解,它们被用来概括或解释一类社会现象。所以,我们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脱离特定理论来理解、使用这些概念,如克里斯马、科层政治、内卷等等。这跟(往往需要在特定理论中才能理解的)自然科学概念不同。当然,现在普通人也会谈论量子纠缠、等位基因等等。不过,日常用法可以说只是借用这些概念,差不多是比喻的用法,我们通常并不了解这些概念在专门科学系统里的意义。泛泛说来,学者应当使用适合学术讨论的语言,既不要故作玄奥,也不必过多考虑大众的接受度。学术传媒会把某些适用的语汇传到大众那里。有些人的研究,与大众接受离得远一点,有些人的研究离得近一点,恐怕很难用唯一一种理想的状态来衡量。现今学院里的确有大量所谓研究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只是把平平常常的想法塞进一堆生造的术语之中,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封面新闻:从《无法还原的象》《哲学·科学·常识》,再到《走出唯一真理观》,陈老师你这几部书里的文章,都跟那些一般只在学院内流传阅读的论文专著不一样,而是让专业外(但有思考习惯和深度阅读兴趣)的人也能看懂,并有所收获。写能让非哲学专业的人看懂并且爱看的书,对你来说,是怎样的感受?
陈嘉映:做笔记的时候,有时是为梳理自己的想法,别人可能很难弄懂你在说什么。讲课、写作,当然希望别人能听懂。不过我们总会自觉不自觉考虑听众/读者是谁。学院写作者考虑的读者是业内同行,不一定要让外行读得懂。但我一直认为,哲学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专业。当然,你讨论的那些哲学家、哲学体系,很多人可能不了解,但这种情况不限于哲学。比如他没读过李商隐,你讨论李商隐,他读起来就有点儿困难。更困难的大概是:第一点,哲学家使用的大量“哲学概念”,本质、现象、分析、综合、自由什么的,跟平常用法可能差别很大,普通人似乎听得懂,可仍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第二点,很多哲学家有他自己专用的一套语词,像海德格尔的Dasein(存在,此在)啊、Lichtung(澄明;林中空地,疏朗处;敞亮)、zuhanden(上手的)。在我看,哲学的本旨是超出特定领域的思考,以通融于更广大的思想,但上面这两点却对此造成障碍。在我看来,由于某些缘故,这两类障碍无法完全消除。不过,哲学工作者应当对此有所意识。就第一点说,应该尽可能缩小“哲学概念”和自然语义之间的距离。至于第二点,海德格尔有名,很多人读过他,这还好。像我这样的小哲学家,如果也自己创一套语词,读者谁耐烦去弄懂啊。总而言之,我很同意你,哲学读得懂读不懂,主要在有没有深度阅读和深度思考的兴趣,作者有义务尽可能减少其他方面的障碍,更不该人为去设置障碍。
封面新闻:读你的书,除了获得思想上内容上的见识增长之外,最吸引我的是,你那种谨慎的、周密的、准确的言说方式、行文方式。你曾经说,哲学不是在观念层面上讨论问题,而是在概念的层面上分析语言和世界。我觉得跟你对概念的准确要求分不开。作为哲学学生,我有一个很大的感受是,现在很多人网上吵架都吵不到点子上,概念早就不自觉偷换了还不自知,各说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想要表达准确思想有效,都应该学点儿哲学。你觉得呢?对于非哲学专业的人,如果他或者她来寻求如何开始学点哲学,你一般会怎么回答?
陈嘉映:简要说,观念大而化之,概念则是观念内容的逻辑联系。所谓哲学兴趣,差不多就是对观念的逻辑联系感兴趣。这当然要求准确性。顺便说一句,这种准确性和数学所要求的准确性是两个方向上的,虽然两者也有相仿之处。概念总是连着观念的,但也有偏向,泛泛说,法国哲学家更偏向观念这一边,德国、英国的哲学家更偏向概念这一边。
吵架吵不到点子上,原因很多——至少先要有吵到点子上的愿望吧。有了这个愿望,学哲学也许会有助益。一 开始可以选一两个自己比较有感觉的哲学家多读读,也可以读读《大问题》这样的书,了解一下所谓哲学讨论是在什么样的层面上展开的。
封面新闻:最近一两年,世界受到病毒蔓延的困扰,很多人都提不起劲。时代的过快节奏,喧嚣气氛,物质等各方面的诱惑和压力,也让很多年轻人陷入抑郁的状态,近些年各种轻生事件时有发生。在你看来,一个年轻人该怎么在这个时代找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良好互动关系?
陈嘉映:这一年内好几次回答类似的问题,我恐怕只能重复我自己了。只说一点吧。从前,世上的事情有近有远,网络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这个差别。我们即时知道美国、非洲发生的事情,很多遥远的事情带有很强的冲击力,反过来,我们身边的事情倒显得平淡无奇。但我觉得,远近层次对维护个人生存的活力很重要,我们的生活、我们做的事情,本来只对自己有意义,对自己身边的人有意义,对广大无垠的世界没有任何影响。因此,我们要培养一种新的“心智技能”,学会在现今条件下自己来建设空间层次,把从远处涌来的信息放回到远处背景上去,把注意力收拢在身边:你手头做的事情,你亲近的人们,你的切身环境。我相信,建设起这种空间层次感以后,“过快节奏,喧嚣气氛,物质等各方面的诱惑和压力”都会减轻,我甚至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亲爱之情会多一些,仇恨之心会减弱一些。
封面新闻:以你的思考来说,你会怎么回答“这个世界会好吗”这个比较常被提出,但很难有答案的问题?
陈嘉映:我连着上面说的回一句“这个世界会好吗”这个问题。重复我一向说的:我们当然都盼望这个世界变好,不过,你怎样生活、怎样做事,跟世界好不好通常只有相当遥远的关系。绝大多数事情,世界在变好你也这样做,世界在变坏你也这样做;世界变好,希望自己做的事情有助于促进世界的走向,世界变坏,希望自己做的事情让它变坏得慢一点儿,在总体变坏的过程中有一些方面不变坏,甚至变好。
封面新闻:2020年,你读了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书?可否分享一些?
陈嘉映:我时不时在《南方周末》之类的地方谈谈我喜欢的书,恐怕下面列出的一大半也是重复: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蒋介石日记》,九州出版社;戴维·多伊奇,《无穷的开始》,王艳红、张韵译,人民邮电出版社;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罗瑞·斯图尔特,《寻路阿富汗》,沈一鸣译,北京大学出版社;朱刚的《苏轼十讲》,上海三联书店;丹尼尔·卡尼曼,《思考,快与慢》,胡晓姣等译,中信出版社;弗朗斯·德瓦尔,《万智有灵》,严青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郑小悠,《清代的案与刑》,山西人民出版社;张宇凌,《竹不如肉》,中信出版集团;丹尼尔·汉南,《发明自由》,徐爽译,九州出版社;吉姆·哈利利,《寻路者——阿拉伯科学的黄金时代》,李果译,中国画报出版社。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李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