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塑像。
王安石像。
舣舟亭。
熙宁五年(1072年),37岁的苏东坡因反对王安石的“熙宁变法”,被贬离京,出任杭州通判。在宋代的政治制度设计上,知州和通判有互相牵制的作用,通判是为防止地方长官(知州)独揽一方大权而设立的官位,它的品衔虽然较知州低,但以联合签署公文的形式对知州起到监督作用,也称为监州。
11月28日,苏东坡到达杭州走马上任,工作除了协调西湖堤坝维修外,还负责实施朝廷颁布的系列新法,不是出去巡查,就是在公府昼夜值班。早在唐代,东南地区就是全国的经济中心,而杭州更有“东南第一州”之称。
朝廷新法的初衷是借贷自愿,在这里却演变成强制性“抑配”,甚至为了多收取息钱,往往在规定的利息之外,又增加了名目繁多的各种勒索,原本日子过得去不用借贷的人家,因新政的实施反而变得贫穷;原来贫穷的步入流浪行列,到期还不起本息只有被官府抓入大牢。老百姓的意见越来越大,经常成群结队到案房找苏东坡反映问题。作为反对新法而被贬到杭州的苏东坡,做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执行审判抗拒新法的老百姓,过着“朝推囚,暮决狱”的日子,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每天,苏东坡坐在高堂之上,在饱受鞭棰的贫苦百姓的哀号声中,签署不愿签却又不能不签的无情判词。读者诸君可以脑补下,一个骨子里十分体恤百姓的官员,每天却不得不为自己反对的事情弄得忙碌劳顿,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一晃春节就到了。按大宋律例,腊月三十,州府签判照例要到监狱给犯人点名,一般情况下这事还不能由别人来替代。作为履新不久的签判,苏东坡当年的除夕自然就要在监狱中和被关押的犯人一起度过。冷成金在《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中这样记载道:在对一万七千多件青苗案归类复查中,认定其中共有一万一千二百个案件属于强行摊派,其中因当事人跑掉,保人和家人受连累进狱的分别是一千零八十一人和一千八百七十六人,另外六千件则是因为触犯了《新盐法》而被抓入狱的。东坡自己也在《上文侍中论榷盐书》中有所表述,“两浙之民以犯盐得罪者,一岁至万七千人而莫能止。”一天之内要完成如此多人的点名,其工作强度可想而知。
街市上,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更增加了苏东坡内心的惆怅,想到合家欢乐的除夕夜,自己因公务缠身而不能与家人团聚,囚犯们则因新法的实施被迫入狱骨肉分离,从本质上,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两样。于是,在办公室的墙壁上,苏东坡题诗一首,沉痛地记录下了自己心中的感受: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
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
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
这是苏东坡入仕以来,第一个除夕夜没有和家人团聚,而是守在监狱之中与囚犯一起度过的,他坎坷而精彩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他没有想到,接下来的第二个春节除夕,依然是在公务奔波之中度过的。
熙宁六年(1073年),严重的水旱灾害导致北宋东南大部分地区发生饥荒,朝廷调集数万担粮食赈济灾民。位于江浙黄金分割线上的杭州之所以没有受到灾害,是因为苏东坡和太守陈述古一起未雨绸缪,早早疏浚了钱塘六井,这让老百姓无不拍手称道。
11月,苏轼以转运使职奉命往常州、润州、秀州和苏州赈济饥民。
这一次差遣任务重,时间长,整整七个月时间,苏东坡不辞辛劳、风尘仆仆地奔波于常州、润州的每一片土地,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过问,勤勉地处理着繁杂的赈灾事务。不知不觉间,来到常州城东郊,已是除夕之夜了。
随行的人希望下船进城去通报,让官府提前做好接风安排,作为朝廷派来的赈灾大使,以他的身份,进去享受官员们的奉承,在歌妓们的陪伴下品尝美酒佳肴,听着除夕夜的歌舞声和爆竹声,观看市民们载歌载舞过节的喜庆表演,不失为对他几个月劳累的慰藉,也是一般官员会默认的安排。
但苏东坡及时制止了随行人员的扰民行为,不无严肃地说,“民生如此之艰,吾辈岂能在一派歌舞升平中度过除夕?”这是苏东坡与官民打交道时,无时不在的民本精神的体现,于是,他做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将船泊在城门外,就在船上过除夕。
常州城里,尽管灾情维艰,但节日的基本氛围尚存,灯火阑珊处,欢声笑语不断,祈福驱灾的鞭炮响了一夜,而苏东坡泊船的城外,一灯如豆,四野苍凉,平时繁忙的京杭大运河冷清寥落,在远处城廓的灯火和天边凄冷的孤星烘托下,佳节人在异乡的寂寞不断袭来,冷风吹得东坡默默垂泪,不禁苦苦地思念着远方的亲人,想着贤惠的闰之夫人,想着深情的子由兄弟。寂寥的长夜,往事不断浮上心头,自从熙宁四年(1071年)来到杭州,倏忽之间已是第三个年头了,几年来,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奔波之上,是不是这一生就要如此漂泊?是不是不要贪恋尘世的功名早点归隐?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今天,我们依然能从《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中,体味出东坡当年当夜的心境:
其一
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
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
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其二
南来三见岁云徂,直恐终身走道途。
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
烟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
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
除夕夜,又没能和家人团聚的东坡,开始对仕途和人生命运进行深入的思考。“野哭”“病眼”“苦思”“霜重”“残灯”“孤舟”诸语,无不充满冷寂愁郁的色调,望而生悲。“南来三见岁云徂”,三年之中,尽管自己不断向上陈述政治理念,却得不到当权派的认同,回朝遥遥无期,怕是一辈子都要谪居在外了。
但东坡就是东坡,两首诗的起笔道尽了心情的落寂和政治上的失意,但结尾处,总能感到生命的亮色,人生的豪放旷达和积极向上的心态。
尽管苏东坡没有在常州做过官,但一生之中,除了家乡眉州以外,他一生最思念最向往的就是常州了,有人统计过,东坡一生与常州有14次以上的情缘,他两次在常州置办了田地,把儿子也安置在常州,遇赦归来,他向朝廷申请的养老之地也是常州。
世世代代的常州人民,用自己的方式,缅怀着这位悲天悯人的官员和才华横溢的诗人。今天的常州东坡公园内,有一座高6米,长4.8米,宽4米的重檐歇山顶的亭子,叫“舣舟亭”,这座始建于南宋年间的亭子,就是为了纪念苏东坡关注民生、爱护百姓,由老百姓集资在苏东坡当年舣舟处修建的。到了清代,康熙、乾隆两帝下江南,仰慕东坡文才,所以在东坡上岸处设立了万寿行宫,驻跸此地,登临此亭寻觅东坡遗迹,并分别为舣舟亭题写“坡仙遗范”“玉局风流”匾额。舣舟亭由此成为闻名全国的怀苏千古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