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一座山
我们在向阳的一面进入阴历
我们摆酒,上香,下淅沥小雨
对着一堆土,细捻亲人的
慈良、清明和伟大
清明这座山上
我们在背阴的一面进入阳历
我们喝酒,纵歌,拼舞
用郊外的踏青,为春天开光
这座叫清明的山
多少年了,不亏不盈,不悲不喜
笑声只与泪水持平
生死只与大地相当
她说,向日葵早已下种
至今不见长出。我说,因为梵高
还在路上,因为种葵不同于种字。
我说,我看不见
我看不见的地方了。她说
你的诗神,离开你多少时日?
我说,你要和这场霉雨一样好
想怎么下,就怎么下,想下给谁
就下给谁。她说,你不要
跟这幕晴天一样好,该咳嗽就
咳出来吧,千万别憋坏了
对万物的抒情
在这个不好不坏的日子
我一会儿与一棵草说话,一会儿与
一只羊说话,还有鸟、云和
散漫得那么有序的时间。但
更多时候是她们唱诗般的祝好——
她们祝福我,和我背后的世界。
这是多么好的细菌,多么好的传染
在我们互陷其中、不可救药的
病理中,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而好,却是连大海的追悔
也无法追上。
在成都平原
喊一条江的名字
应答的是一座城
我就找到你了
你的应答
很港、很码头
最新激情与古老热血扯骨连筋
拖得长长的
长长的应答里
长着青翠,下着白雪
沱字上游的臂湾
港口、码头顺次浮出时间的水面
长长的应答也是一条带状的绸
丝丝缕缕的柔软
缕缕丝丝的月光
书写着最硬朗的锦绣文章
也是一条铁打的路
赶着茶马浪头、骆驼浪头、大海浪头
两条闪闪发光的长腿
延展着世界级的漫步
在成都平原
喊一条江的名字
我听见那么多个你
发出欢喜、澎湃和机械的声音
吃了五桂村的樱桃
嘴变得樱桃一样软
写出的字,却比樱桃核
更小、更硬、也更骚
万物因果,至少有五种读法
通与不通,反向倒读
乃其中三味
去的时候,樱,桂在清泉以南
东北方与桔丰、快乐接壤
龙泉山中段
孔雀,马术,客家,星星点灯
是寻廖家场来的,是寻廖九妹去的
客家落担,风口耕读
寻到的却是一群姓廖不姓廖的植物
一群姓廖不姓廖的风
风从龙泉山骨缝吹来
脚抬高一步,风就增加一姓
村口回身,蓦然西望
一株大头菜的台面
足以安置和葆有
一万双望穿大平原的眼睛
一万株望透百家姓的心思
风望瞎了时间,却生出
一万盏扑城的红灯
蜀蝶的出入、盈亏,大多在蜀地的
一些山中转换,比如
龙门山、龙泉山和岷山,而以
岷山为最。但没有人见过
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们的
出生与死亡。缝补天地道德,又
撕裂天地文章,振翅黑白之思
窄不透风的夹缝只有蜀蝶知道
——只有蜀蝶能看见
贡嘎山雪峰上的自己。蜀蝶
是蜀人的梦,正如蜀人是蜀蝶的梦
蝶粉弥漫开去,蜀雾就爬进了窗户
整个盆地无不是仙人背过身去的
飘逸、诡异和语言。蜀蝶变化万千
色彩斑斓,有着万千精灵的
美和锋利。从古至今,只有
两种蜀人可以转世为蝶:
一是名士亡灵,一是草木冤魂。
阳光下,蜀蝶万籁无声的呼唤
比蜀地的黑夜
更广大、更振聋发聩。
以一条河流命名一座城池,以一个
节气命名一宗诗人雅集。意义在
命名之间呈现意义。出龙泉驿向北
青白江一折屏风,既是往日的空间
又是今天的时间词语的密码
以扇面的风语打开鸟道
——哦今天,百鸟朝凤,八方来贺
再看时间对开衫上的纽扣
北坡闹冰,南坡向阳,留下我们的
指纹、尘缘、争吵、花籽……
而龙王镇,一种叫龙柄的粮食酒
让人不觉得,一个最漫长的冬夜
如何度过,如何过渡。
从大雪这个大姑娘到小寒这个
小伙子,“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阴阳靠一壶烈酒转场,阳气
凭一首小诗聚飞。“一候蚯蚓结,
二候糜角解,三候水泉动。”
万物有诉求,记忆思勃起,生灵
被祥云松绑。这是一个
宰羊过节的外省,一个
喝汤取暖的节日
壮阔的革命与伟大的牺牲
来自高山、草原,来自红色的力量
这一夜过去,白天渐长,黑夜见短
诗仙四面围来,取道春天。
这一夜过去,最古老的节气与艺术
年轻如许:都江堰从门前流过
冷热从人——
诗歌不知饥馑,人民不劳而获
既然是龙王的地盘,怎能
少了水,和管理水的一尊最精准的
水则。在成都偏北的乡下
水的斤两,必须靠杠杠来搁平
水的高矮,必须靠堰语来镇定
至于水中的鱼、白鹤和天空
至于水中的红沙、爱情和时间
只是水做给水看的
一个有机的表情包。这样的村庄
全世界只有一处:不管是鱼不是鱼
如果不按堰的逻辑结句
一定会在农历的天平翻白。而
一名没有重量缺乏
质量的人,又怎敢进入一架衡器的
准星。在天平堰村逗留修辞的大院
一回恍惚,我看见,古埃及尼罗河
那只只有骨头的大鸟
金鸡独立,振翅飞来
从天坠,一如古蜀的杜宇
夕阳下,挑水的少女早已走远
她的背影,好看得令人心酸
去这个村子,是秋天——
它一年四季都是秋天
——果实从水中长出,不亏,不盈
刚好符合龙王脸面、客人胃口:
那匹蓄势待发的尺幅
你的水一路向东。
流了一程,去了南,去了北。
又流了一程
又去了南,又去了北。
一路向东
却一直向不了东。
四百里龙泉山
挡了你的道。
这一挡,就挡了两千多年。
一位名叫1970年的人
在山这边的前进村与山那边的
石岗村之间凿了一个洞。
一位名叫2018年的人
在山这边的杏花村与山那边的
金星村之间凿了另一个洞。
你的东风便开始以渠的名义与形状
把你的水吹进这两孔
一南一北径直向东的河道。
洞这边,两条岷水滔滔涌入。
洞那边,两行热泪滚滚流淌——
一流就是流金溢彩
一淌就是六百万亩。
好一场穿越大戏——
水做的梦与人做的梦,在
非梦的时间里并流,全息在一起。
一百座岛对应一百种鸟。
一百种鸟来自同一个族系——
以天为姓,以水为栖居的大地。
而水以岷为姓
以你为祭祀的真神
所有的鸟,都长着水体的腿脚。
所有的水,都长着山体的脚腿。
一律向东,走出去了,走远了
又全都在这里——
一滴也没岔气、跑漏。
鸟的三岔路口,你从两千年前的
上游赶来。你的天气沉鱼落雁——
平静与漩涡,交接仪式如期举行。
这一天跟那一天,试管中比对:
鸟与水唱诗,阳关三叠
不差分毫。没错,今天
来到湖心,我走进我,我走出我。
犹疑、思考,怎么走都是正确的
——即便,有那么一小会儿
脑袋进水,也是一条时间的羽径:
一道想象的河流。而三爪的鸟鸣
却有了三加一的泳姿与足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