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江澄波在家中整理古籍。王道摄
“五一”假期,深圳《晶报》总编辑胡洪侠和夫人作家姚峥华,来到苏州后,忙不迭地赶赴钮家巷深处一 家 旧 书店。见到今年 96 岁的“掌柜”江澄波先生,夫妻二人颇为激动。因为他们上一次见 面 还 是14年前,那一次,他们在这家名为“文学山房”的书店买了不少书,还被推荐购入几锭徽墨,至今引以为幸事。
再次见面,江澄波先生依然认得这对“老顾客”。他还记得当时他们手里钱不够,又跑到银行去取了现金。
胡洪侠和夫人姚峥华都是“书痴”,不但自己藏书、写书,还发起了影响较大的“深圳读书月十大好书”评选活动。此次到苏州,他们除了淘书、访问书人,就是回访江澄波。他们购买了江先生新再版的两部书,并特地请他签名上款。如今,每天前来拜访江先生的,还有很多外地读者。
江家人的书业故事从江澄波的曾祖江椿山开始。他是浙江湖州人,因为战乱来到苏州,在苏州阊门“扫叶山房”书店做店员。江家早在原籍地就擅长古籍研究,因此后辈多从事此业。
扫叶山房始于明代万历年间,位于苏州阊门内,店主为苏州洞庭山望族席氏,书店直到清初仍是生意兴隆。江椿山之子江杏溪在13岁时就进入书店业,先是在嘉兴孩儿桥旧书铺做学徒。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江杏溪来到苏州,决定自立门户,创立“文学山房”书店。此时的苏州正处于古旧书店业的辉煌期,一直延续到抗战前期。位于苏州护龙街嘉馀坊巷口的文学山房经过两代人的经营,已经在江南大有名气。
吴中自古以来藏书家众多,而聚散无常,尤其是经历各种战事之后。文学山房传至江杏溪之子江静澜手中,他精于收购古籍旧书,而且收到了很多名家散出的藏书,黄丕烈、潘祖荫、毛晋、叶昌炽、冯桂芬、管礼耕、谢家福、沈秉成、单镇、刘之泗等名家藏书有很多珍本都曾在文学山房过手,其中不乏名人稿本、抄本以及插图善本。
江静澜不只是买书卖书,而且还将收的书版重印发行,并曾经出版过活字版丛书。如《江氏聚珍版丛本》4集28种。此书原版珍贵无比,又得影印再版,从而成为很多藏书家的铭心之卷。
江澄波打小耳濡目染,对古籍旧书很有兴趣,曾多次随着祖父、父亲外出收书。对于修书,江澄波先生更是练就一身真本领,目前国内藏书机构和个人藏家遇到此类“疑难杂症”也都乐于求助于他。
20世纪50年代初,江澄波开始参与编著人生的第一本书。此书名为《文学山房明刻集锦》,数量极少,出版后还曾引起一阵争议。江澄波回忆,此书受到了名家编书的启发,特别是顾廷龙、潘景郑两位版本学家合编的《明代版刻图录初编》。“我想如果能把明刻残页装订起来,加以说明,不是更好吗?”江澄波说。
当时,文学山房已经与很多名家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如章太炎、李根源、黄裳、叶圣陶、钱穆、顾颉刚、阿英、郑振铎、胡绳等。江澄波去上海四川北路大中国图书局拜访了顾颉刚,把书店出书的想法告诉了他。顾颉刚大加赞赏,表示愿为此书作序。后来,这部由顾廷龙作题签、顾颉刚作序的限量本出版后,大部分都入了各家图书馆。
但此书出版后也曾引起“破坏文物”的争议,为此藏书名家韦力先生曾专门撰文提及:“也有人撰文批评该书,说用实物做书是破坏文物……后来,我在天津图书馆的善本库中,看到了《文学山房明刻集锦》,我觉得那部书编得的确很好,并且书装也很漂亮。善本部的李国庆主任赞誉此书很有用,他说看这种实物书远比看照片要真实得多,可惜没人能继续下去。”
自此书之后,江澄波坚定了把古籍经营事业继续下去的决心。文学山房被并入苏州古旧书店之后,他仍是兢兢业业,为国家四处奔波搜购珍本善本。他的女儿江娟娟也进入这个行业,收书、修书,成为江家古书业的新一代接班人。
3月16日至4月底,由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参与的“册府千华——苏州市藏国家珍贵古籍特展”在苏州图书馆展出,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书迷前往观展,江澄波特地电话祝贺。
苏州图书馆馆藏的一些珍贵善本,和他有着很深的渊源。如现藏于苏州图书馆的一部宋刻本《容斋随笔》。据江澄波介绍,此书是他1973年在苏州前埂子巷一户居民家偶然收到的。此书作者为宋代进士洪迈,为宋嘉定五年(1212年)江西章贡郡斋刊本,字体端严,写刻精绝。此书流传有序,书后有藏书家缪荃孙的题跋,书中印记多多,其间曾一度流于日本,后归于浙江南浔张氏。
早年间,江澄波走家串户,在废品回收站、废纸堆中“抢救”古籍书,有些书就成为图书馆的稀见版本。有些古籍还被保存进了国家图书馆,如毛抄本《梅花衲》一卷、《剪绡集》一卷,汲古阁影抄南宋棚本,毛晋、毛扆、汪士钟递藏,与苏州图书馆馆藏宋版《容斋随笔》是同一藏家。当时国图原就藏有翁同龢旧藏毛抄本,但江澄波过手的这些书上有毛晋、毛扆父子藏印,还有毛扆手校本,应该说比原来的藏本更好。此书也受到了国图文献学老专家赵万里先生的肯定,为此他还与江澄波在苏州有过一次长谈。
藏书家阿英的女儿钱璎,致力于中国昆曲和苏州戏曲艺术的保护和弘扬,她主编《中国戏曲志》(江苏卷)时,因为当时资料匮乏,求助江澄波,没想到他手里的资料很丰富,尤其是有不少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珍稀史料,以及明末江南戏曲资料,可谓是帮了大忙。江澄波还想方设法从故宫博物院和南京博物院找到了戏曲文物戏文和图片,并主动帮着一起考证古代戏曲名人李日华、张大复的同名之误,使得江苏卷的内容编纂格外精确和丰满。
江澄波至今还记得他最早收到宋本的情形。当时是在苏州人民路一家鱼竿店里,由苏州一大户人家寄卖的,书名为《东莱吕太史文集》,是宋嘉泰四年(1204年)刊本。他买下后很快就转售给苏州文管会,目前存在苏州博物馆,成为苏州古籍文献中不可多得的一部善本。
除了为各单位收集珍贵书籍史料外,江澄波还注意把自己的从业经历记录下来,出版了《古刻名抄经眼录》《江苏活字印书》《吴门贩书丛谈》等书,记录自己经眼的古籍梗概、江南藏书家的兴衰历程、中国藏书家的小传,还有与众多藏书名家的交往和书札来往。
文学山房最早由江杏溪借贷三百元开业,贩书买卖只能说是勉强度日,女眷就以刺绣补贴家中用度。最终文学山房在江南地区打开了一片天地,徐世昌还为文学山房书写过店面匾额。曾在苏州经营来青阁书庄的杨寿祺在《五十年前苏州书店状况》文中记录:“直至一九三七年日寇侵华之前,支持苏州旧书业的,仅江杏溪之文学山房一家而已。”
新中国成立后,文学山房成为国营书店的一部分,江澄波和父亲都曾进入苏州古旧书店工作。
进入新世纪后,已是古稀之年的江澄波决定恢复家中老书店。但是在取店名时却遇到了问题,因为文学山房已并入古旧书店,无法使用,先取“文育山房”(苏州话同音)作店名,后得以恢复原名。店址也最终固定在了古城区钮家巷中,对面就是藏书名家潘世恩故居(状元博物馆)。店面不大,只有二十多平方米,三四排书架,古籍、当代书共处一室。
经过江澄波的多年经营,新的文学山房渐渐在业内有了一些名气。江澄波安坐书店中,每有来客,问起苏州历史或是书人书事,他总是热情解说,其中不乏旧书业的名人轶事。如历史学家钱穆曾躲在耦园撰写《史记地名考》,遇到要引用的内容就直接从线装书上挖下来贴在稿子上;又如著名学者顾颉刚约请他人一起收购旧书,总是先请别人挑选,然后剩下的全部打包买下……
江澄波肚子里储存着一本大书,他用苏州普通话努力向人们介绍着书与人的传奇,乐此不疲。他还有一个可爱的举动,就是每天随手抓一把糙米喂麻雀,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二十余年。他曾把书店比作一个城市的眉毛,他说对于一个人来说,眉毛看似并不重要,但缺了它,五官再精彩看着也乏味。因此一个城市不能没有书店,这或许是他坚持把店开下去的理由。
如今,已是96岁高龄的江澄波除了视力大不如前外,与人交流毫无障碍。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店中的桌台前,默默收拾古籍残页;有时会坐在门口,看看日新月异的周边建筑和街景。
近年来,许多媒体前来报道江澄波坚守老字号书店的故事,一些新兴的短视频平台和直播平台也来找他录节目,人们都说江老先生成网红了。江澄波总是淡然一笑。问起书店的收入时,他有点激动地说,我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退休金一个月好几千元,子女们也都有退休保障,孙辈都工作成家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最好了!”老人在卖书时,总会贴心地在折扣上再抹点零头,如果是熟客前来修复古籍,他只是象征性收点工本费。
胡洪侠夫妇带着江澄波那几本厚厚的著作回到深圳后,仍感激动,胡洪侠专门撰文记录这次重逢:“十四年前我在苏州文学山房买过平装签名初版本。彼时江澄波先生八十有二,满面红光,气定神闲,安坐在一壁线装书墙前,静静地看着胡同里的车来人往,像遗世的高人。此次匆匆重过山房,见江老先生脸上并无增添多少岁月流过的痕迹。谈论世间人事仍是那么达观,说起眼前见闻,消息还是那么灵通,唯一变化不大的,是一口‘苏普’依旧让人易听难解。他在我买的每一种书上签名时,都特意写明“九六老人”。写这几个字时,他一定是满心淡然而又欣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