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在江安的一段生活,是他生命中永远难忘的历史记忆。
抗日战争的流亡途中,年轻的曹禺站在船头,望着浩渺的长江,思绪万千。他后来在书信中回溯了这段难忘的往事:“我执教次年,抗日战争爆发,师生逃亡去长沙、重庆的路上,我敲着大锣在前面开道,一路唱遍了长江、湘江、嘉陵江、金沙江的水。”
曹禺来到江安,是国难之下的无奈选择,但他仍能以一种苦中作乐的精神,“唱遍众江水”,也许正如罗曼·罗兰所说: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从大城市一路辗转流亡,曹禺并未有太多的哀切悲伤,即使炮火轰炸不歇,他依旧选择将自己的重心,放在挚爱的艺术上。
张逸生曾是剧专学生,他上曹禺的表演实习课,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精益求精”。曹禺要求演员并不只是做做模仿动作,他需要学生找到一种超越现实的“舞台真实感”。
于是,江安成为剧专师生们“零距离观察生活”的绝佳场所。“到人民中去”,不再是一句空洞口号,他们用自己的点滴行为,将之发挥得淋漓尽致。
为了观察事物累积灵感,曹禺常去江安的谯楼喝茶,从茶客的言谈举止中揣摩他们的职业与身份,将观察所得及时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上。在江安的日子里,曹禺不断将他听到看到的用心感受,融于所编剧本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和戏剧情节。
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老舍,因为父亲早亡家境贫寒,“刚懂得一点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艰难的成长环境,反而令他一生都真切地懂得“苦人儿”的世界,并以此写下不少经典作品。当真正的艺术家被命运投入困苦的生活中,他们反而能从厚沉的苦涩中,抽离出艺术的丝,织成华贵锦缎。
在江安这座宁静的县城,曹禺迎来了又一次创作高峰,《北京人》《蜕变》《正在想》等作品相继问世,《家》的改编也酝酿成熟。曹禺在四十年后回忆起这段历史,深情地写道:“我们喝过江安的水,吃过江安的粮,永远忘不了江安人民对我们的哺育之恩。”
曹禺称江安“人杰地灵”。江安和曹禺,在独特的时空邂逅,又彼此成全。若无“地灵”,哪有“人杰”?同样,如果没有一批声名赫赫的“人杰”,江安永远只是一个淡然沉静的长江边城,无缘触摸到当时中国艺术史上的顶尖人物,也不会与他们发生命运的勾连。
若说江安有什么让曹禺觉得不快的东西,莫过于耗子了。这里的耗子个头大,数量多,无孔不入,破坏性极强,常将曹禺放在抽屉里的剧本咬得粉碎。可即使是让曹禺痛恨不已的耗子,后来也被他巧妙地写进戏里,《北京人》演出时,一有耗子的台词出现,总能引起极富“喜剧味”的舞台效果。江安带给曹禺的苦乐是那么深刻,他像一个天真的孩童般,用心去体验和感受,转化为自己的创作。
人有竹之骨,竹有人之心。江安的翠竹无论生长在峰岭还是沟壑,不管是高山还是平原,都能顽强存活,守着无边寂寞,经受风霜雪雨,始终无怨无悔。在江安的艺术家们,即便在动荡不安的土地上,也如翠竹一样扎根泥土,开出文化艺术的锦绣繁花。
中国十四年抗战,高校多次迁徙,学者浪迹天涯。这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苦难史,在这期间,却诞生了那么多伟大而经典的作品。华夏精英们在偏远的角落奋笔疾书,完成一生之中堪称里程碑式的作品。当我们回眸这段历史时,有多痛楚就有多坚强,有多悲怆就有多壮烈。
长江的边城江安,艺术家们用自己“文化抗战”的方式,应和长江巨浪,唱出了一个时代铿锵的声音。
当年,在江安剧专的教师团队中,吴祖光是最年轻的一位。日军全面侵华让中国满目疮痍,轰炸机时常在江安县城的上空飞过。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吴祖光以爱国名士文天祥为原型,伏案创作了《正气歌》。
有人曾说过,假如戏剧没有脊梁,就难以塑造顶天立地的中华山魂;假如戏剧没有热血,就难以塑造澎湃万里的中国海魂。烽火连天的岁月里,正是有了以吴祖光为代表的一批有责任感、有使命感的戏剧人,中国的戏剧才有了自己的灵魂,激励着后来者塑造出一个民族真正的文化之魂。
“位卑未敢忘忧国”,中国的知识分子天生有一种忧国忧民的思想,深切地爱着祖国,总是将国家的祸福,与个人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江安的剧专人,他们是佩戴别样枪炮的“战士”,自觉拿起手中的笔,或通过舞台上真挚刻骨的表演,向更多的人宣扬爱国理想。
倘若以时间为经、空间为纬,透过历史的迷雾,我们能准确找寻到当日的坐标。热血奔腾的剧专人,在江安洒下清晨第一缕阳光时,开始练发声、讲台词,他们像枝头辛勤的鸟儿,将江安人从睡梦中唤醒。
曾经的江安淡然宁静,当它首肯了相遇,应承了接纳,抗战历史的重要一页,从此被记载,被怀念,被传唱。不经意间,它将地域的记忆,与整个民族的记忆紧密相连,与整个中国的抗战史唇齿相依。
长江翻滚,逝水不休,满山翠竹,风雨昂首。江安枕其江声,享其竹韵,独特的外物环境,熏染出“长江为魂竹为骨”的地域特性。
当我们再度走上川南大地,过往的人文记忆历历在目,依旧激动人心。那些早已湮没于历史风烟的旧迹让我们明白,不晓过往,哪知今夕?倘若一个人不知自己的来处,面对的将是空白与迷雾,失去了伫立天地的根基。我们需要一次次叩访这块土地的灵魂,去阅读和聆听,去了解和懂得。
因为种种原因,剧专90%的建筑已被拆除,目前保留的仅仅是当年剧专的门庭。2017年,江安决定恢复剧专旧址,目前,修复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未来它将被打造为中国戏剧艺术博物馆。
可喜的是,江安一代又一代的后继者,正以自己的方式,参与抗战文化的继承与发展,或修复旧物,或书写传承,或复兴话剧。这也许是面对历史风云,最深的领悟,最好的纪念。
走进剧专现存旧址,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在时间中静默不语,成为记忆中一颗颗晶莹的珠子。谁都知道,当沙砾进入贝壳,注定是一场艰难、漫长而疼痛不已的孕育。昔日的长江边城,外来的现代艺术,旧和新,东方和西方,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开始了一次次碰撞与交融,却终究走上一条奇妙的艺术之旅。
当时许多人对演剧这一行还有一定歧视,把演剧视为“玩物”。在中国许多繁华城市,人们都尚未接受话剧这种新兴艺术,在江安这座川南小城,民众能具备“看剧”的兴趣吗?
江安的开阔胸怀,消除了剧专师生的忐忑。
20世纪40年代,偏居西南的小城忽然迸发出耀眼光芒,《哈姆雷特》的中国首演,在江安文庙的舞台上,献出了新声。
1942年6月,当灯光照射着的哈姆雷特从幽深的大成殿中走出,这出戏终于和背着背篓、打着赤脚的江安百姓见面了。公演当天下着小雨,可江安县城万人空巷,人们打着油布伞,拥簇着站在雨中,不顾路面湿滑,安静地感受世界名剧的魅力。
话剧是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吗?江安百姓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它同样适合普罗大众。战火蔓延,让剧专无奈迁徙,却在川南小城找到了艺术苦苦叩求的答案。这是时间与空间的机缘,鲜花和稻粮的相遇。让人懂得,在真正的大美和大善面前,壁垒能够打破;在国难面前,人们原本就应血脉相连。
在风云变幻的动荡年代,剧专的到来,无异于给小城江安带去澎湃的激情、崭新的气象。年轻学子在江安恣意书写自己的青春,国难当头,他们用绵薄的一己之力,对这片土地倾注热爱。同样,江安也回馈了他们热烈真挚的感情。
淳朴的江安人,以他们的实际行动,感动着剧专人。
学生们的生活十分艰辛,主食吃一种被他们戏称为“八宝饭”的东西,其实是指米中含有泥土、谷子、稗子、碎石、老鼠屎等,杂混如“八宝”;喝的是十几根豆芽煮的一大木桶“豆芽清汤”;八个人仅围着一碟干萝卜下饭。余上沅看了心疼不已,他和教师商量,决定以“凭物看戏”的方式,稍微改善一下学生的生活。
当时全中国都受战争所累,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辛不堪,他们愿意用实在的物品,换来一饱“眼福”吗?再者,这是“用物质换精神”了,具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愿意如此从事,可江安百姓都挣扎在各自的生活里,他们会支持这种行为吗?余上沅和大家一样心里没有底。
到了周日,来看演出的观众带来了琳琅满目的奇特物资。有人带来鸡蛋、鸭蛋、萝卜、青菜,有人带来了自编的草鞋,还有人牵着一头羊、一头猪过来,贴着红纸红布条,以庆祝演出顺利。
城中有户李姓人家,经营着小小的杂货店,只要一有演出,一家人便会热情地买戏票。他们主动借出家里的东西给剧专演出,有时杂货店的物品借多了,甚至还会让店铺停业休息几天。遇到“凭物看戏”时,一家三口换上新衣,端上三大屉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送到后台以示庆贺。
剧专师生们没有想到,江安蕴藏着对话剧这么纯净执着的热爱。“凭物看戏”的一枚鸡蛋、一双草鞋,都是困窘时期物质的温暖支援。几十年后,当老江安人仍旧津津乐道斯时某个角色在舞台上的精湛演出,这已上升到“知己”的认知高度。
如果说在颠沛流离漂泊不定中,江安无私伸出援手,代表了“同为中国人,四海皆兄弟”的友爱互助,是对五千年传统礼仪的继承。当剧专在江安搭台演出,将一幕幕东西方故事搬上舞台时,江安迅速接受并衷心喜爱,却是精神上更为难得的接纳。江安对于剧专的“落地办学”,是从物质到精神的飞跃,在这个过程中,江安也陶冶了自身情操,滋润了文化生活。
学界大师已经走向岁月的深处,渐渐湮没了身影,昔时人文精神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反复磨洗,雕琢得玉石有光,通达圆润。他们曾经的伤口已经结疤,泪眼回眸,一种坚韧的力量,贯通了过去与现在。
长江边城,翠竹摇曳,李庄和江安的抗战传奇,描摹出了一个坚韧不屈、屹立东方的中国故事,在历史的漩涡中,久久传唱,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