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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李白(五)

谪仙玩月图明谢时臣

李白像

  

□祝勇

重视友情 与朋友相互倾慕珍惜

  汪伦在给李白的信上写:“此处有十里桃花”,“此处有万家酒店”。他知道,李白见信,必来无疑。
  李白果然中招,去了泾县,发现那里既没有十里桃花,也没有那么多的酒店,他是被汪伦忽悠了。汪伦却很淡定,告诉李白,所谓十里桃花,是指这里有十里桃花潭,所谓万家酒店,是指有一家酒店,店主姓万。李白听后,开怀大笑,被汪伦的盛情所感动。
  几天后,李白要乘舟前往万村,从那里登旱路去庐山。在东园古渡登舟时,汪伦在岸边设宴为李白饯行,并拍手踏脚,唱歌相送,此时恰逢春风桃李花开之日,满目飞红,远山青黛,潭水深碧,美酒香醇,一首《赠汪伦》,在李白心里应运而生: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段故事,记录在清人袁枚《随园诗话》里。文字里,让我们看见了他们性情的丰盈与润泽,也看见了彼此间的期许与珍惜。
  那份情谊,千古动心。
  最值得一提的,还是李白与杜甫的友谊。杜甫对李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段日子不见,他就写诗。
  春天到了,他想念李白,写《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天凉了,他想念李白,写《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吊汨罗。冬天到了,他想念李白,写《冬日有怀李白》:
  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不只白天想,晚上还会梦见李白: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杜甫一生中为李白写过许多诗,而李白为杜甫写的诗,却是少之又少,只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沙丘城下寄杜甫》,在他为数众多的赠友诗里,实在不算起眼。
  不是李白薄情,相反,他十分重视友情。
  年轻时,李白与友人吴指南一起仗剑游走,吴指南死在洞庭,李白扶尸痛哭,让过路的人都深为感动。他守着尸体,不肯离去,甚至老虎来了,他都不躲一下。很久以后,他还借了钱,回到埋葬吴指南的地方,把他重新安葬。
  李长之先生在《李白传》中说:“我们不能因此就断言李白比杜甫薄情,这因为他们的精神形式实在不同故,在杜甫,深而广,所以能包容一切;在李白,浓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

一张纸,承担起我们对于李白的所有向往。
内心广大 孤独之后是万丈豪情

  李白的精神世界,是在另外一个维度里的。
  李白是生在宇宙里的,浓浓的友情,抹不去李白巨大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与生俱来,在他诗中时隐时现,比如那首《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片青山中,坐着一个渺小的人影。
  那人,就是李白。
  李白的内心世界越是广大,孤独就越是深入骨髓。
  他的路上,没有同行者。
  反过来说,一个真正的诗人,并不惧怕痛苦和孤独,而是会依存于,甚至陶醉于这份孤独。就像一个流浪歌手,越是孤独,走得越远,他的世界,也越发浩大。
  笔者年少时迷恋齐秦,自己也在他的歌里一路走向目光都无法企及的天边。齐秦的歌词,至今不忘:想问天问大地,或者是迷信问问宿命,放弃所有,抛下所有,让我漂流在安静的夜夜空里……
  那时笔者不懂李白,只会背诵他几句朗朗上口的诗句。那时笔者心里只装着齐秦那忧郁孤独的歌声。这不同时代的歌者,固然没有可比性,但是他们在各自的音符里,藏着某种相通的路径。
  只有在绝对的孤独里,才找得见绝对的自我。
  就像佛教徒的闭关面壁,孤独也是一种修行。
  最伟大的艺术,无不在最大的孤独里,实现了自我完成。
  李白喜醉,不过是在喧嚣中逃向孤独的一种方式而已。他要在那一缕香醇里,寻找到内心的慰藉。所以,李白的诗、李白的字,与王羲之自有不同。王羲之《兰亭序》,是喜极而泣、悲从中来,在风花雪月的背后,看到了生命的虚无与荒凉。那是因为,美到了极致,就是绝望;李白则恰好相反,他是悲着悲着,就大笑起来,放纵起来,像《行路难》,在“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茫然和惆怅后面,竟然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万丈豪情。王羲之是从宇宙的无限,看到了人生的有限,李白却从人生的有限,看到宇宙的无限。李白不是无知者无畏,他是知道了,所以不在乎。

知音难觅“铁粉”跨越三千里追太白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白的孤独里,透着某种自负。这样的自负,从他的字里,看得出来。
  元代张晏形容《上阳台帖》:“观其飘飘然有凌云之态,高出尘寰得物外之妙。”他把这段话写进他的跋文,庄重地裱在《上阳台帖》的后面。
  有人说,李白是醉游采石江,入水捉月而死的。
  这死法,有美感。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宋代洪迈《容斋五笔》、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里,都写成李白为捉月而死。明代谢时臣,画有《谪仙玩月图》,画出李白乘舟、举杯邀月的形象,此画现存北京故宫。
  金陵采石矶,至今有捉月亭,纪念李白因捉月而死。
  但洪迈在讲述这段传奇时,加上“世俗言”三个字,意思是,坊间传说的,不当真。《演繁露》说:“谓(李)白以捉月自投于江,则传者误也。”其实,李白的晚境,比杜甫好不了多少。
  李白走投无路之际,在当涂当县令的族叔李阳冰收留了他。
  或许,李白是最普通的死法——死在病床上。
  时间为宝应元年(公元762年),那一年,他六十二岁。
  虽才华锦绣,却终是血肉之躯。
  但李白的传奇,到此并没有结束。
  它的尾声,比正文还长。
  一代代的后人,都声称他们曾经与李白相遇。公元9世纪(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人自北海来,见到李白与一位道士,在高山上谈笑。良久,那道士在碧雾中跨上赤虬而去,李白耸身,健步追上去,与道士骑在同一只赤虬上,向东而去。这段记载,出自唐代传奇《龙城录》。
  还有一种说法,说白居易的后人白龟年,有一天来到嵩山,遥望东岩古木,郁郁葱葱,正要前行,突然有一个人挡在面前,说:李翰林想见你。白龟年跟在他身后缓缓行走,不久就看见一个人,褒衣博带,秀发风姿,那人说:“我就是李白,死在水里,如今已羽化成仙了,上帝让我掌管笺奏,在这里已经一百年了……”这段记载,出自《广列仙传》。
  苏东坡也讲过一个故事,说他曾在汴京遇见一人,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是颜真卿的字,居然墨迹未干,像是刚刚写上去的,上面写着一首诗,有“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之句,说是李白亲自写的,苏东坡把诗读了一遍,说:“此诗非太白不能道也。”
  在后世的文字里,李白从未停止玩“穿越”。从唐宋传奇,到明清话本,李白的身影到处可见。仿佛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路上遭遇李白。这是他们的“白日梦”,也是一种心理补偿——没有李白的时代,会是多么乏味。李白,则在这样的“穿越”里,得到了他一生渴望的放纵和自由。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的意思是说:“你们等着,我来了。”他会散开自己的长发,放出一叶扁舟,无拘无束地,奔向物象千万,山高水长。
  此际,那一卷《上阳台帖》,正夹带着所有往事风声,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静默中,笔者在等候写下它的那个人。 《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