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著名作家刘震云:
《一日三秋》新书分享会。
刘震云接受采访。
《一日三秋》
在中国当代文坛,刘震云是一个有高度辨识度的作家。他不光作品充满幽默,本人也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在网上有多种关于刘震云幽默金句的流传。2021年夏,刘震云推出最新长篇小说《一日三秋》,将幽默荒诞与世俗生活相融合,打破日常生活壁垒的想象力,展现出一种强大魔幻现实风格,深受好评。文学评论家李敬泽称赞道:“刘震云的小说讲述的是真正的中国人的故事。其中有中国人最具根性、最深的经验和情感。”
10月31日,《一日三秋》新书分享会(成都站)来到文轩BOOKS书店,刘震云在现场与四川读者分享创作背后的故事。在分享会之前,封面新闻记者面对面采访到刘震云。他谈到自己写作的习惯、灵感的来源,以及对文学创作的诸多精彩见解,尽显刘震云式的智慧幽默。
刘震云很喜欢哲学,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直到萨特、海德格尔都读过,“而且我很喜欢数学。这也许是我小说结构缜密的重要原因。经常有人问我,一部小说花费多长时间。其实我的写作时间,不能光算在书斋里写作的时间。因为在写作之前,我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用在对里面蕴含的哲学道理和结构设置的思考上。”
在这次采访中,刘震云也清晰阐述了自己对“何为幽默”的见解:“幽默其实分为三个层面:语言上的幽默,事情本身的幽默,还有事情背后道理的幽默。”在采访以及与读者分享过程中,刘震云也表现出这种高超的幽默功底,金句频出,让现场观众多次会心地哄堂大笑。比如他说,“讲面子的人,都是不要脸的人,要脸的人,往往是不讲面子的人”,“真正的喜剧底色是悲剧”,“凡是摆架子的人,一般底气都不足”等等。
有人问刘震云,“为啥您的小说很多都被改编成电影?”他的回答是,“因为我的小说写得好呗。”还有人问刘震云,改编那么多电影,哪一个最重视原著?他的回答是:“电影忠实原著是不对的。电影改编小说,要在文学原著的基础上,根据电影艺术规律重新创作,才是对的。如果让电影完全忠实原著文学作品,那还要编剧、导演、演员干什么?”
刘震云还具体分析文学与电影到底有哪些区别,“小说文学擅长的是心理描写和道理分析,它的节奏是缓慢的,电影的特长就不是这些。文学是大海,比起表面的浪花,底层的涡流才重要,但电影是必须在浪花上表现得好。文学是大象,行动缓慢,边走边思考。电影是豹,它会飞速奔跑。文学是个人的事情,电影是团队创作。”《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莲》的剧本是刘震云写的,但他说,自己其实只会写小说,不会写电影剧本,“我是大象不是豹,我写不好电影剧本。但是在劝说之下我还是写了。结果我的一个词,就给电影拍摄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比如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漫山遍野等词,拍起来很费钱。”
《一日三秋》有怎样的现实契机和源头?刘震云是怎么看自己的语言风格的?且听他缓缓道来。
封面新闻:《一日三秋》前言部分《六叔的画》讲述了这个小说的来龙去脉。您说是想用文字的方式将河南老家六叔被烧毁的画给再现出来。但是读到最后,我又不禁怀疑:这个前言本身也是小说内容的一部分吧?六叔和他的画也是虚构的?
刘震云:我觉得你是在间接表扬我,你这样的反馈让我很欣慰。前言部分《六叔的画》也是小说整体结构的一部分,是为了小说多个部分互相映射对照,层次更丰富而设置的。这里面的人物都是虚构的,除了我自己。
封面新闻:既然六叔和他的画是虚构的,那么这个小说有怎样的现实契机和源头?
刘震云:不同的作者,为何开始写一本书,会有不同的写作契机?有的可能是听到一个故事被打动,有的可能就是一个简单的小细节,比如大街上听来的一句话,空中飘来的一个气味就能让一个作家有写作的冲动。
封面新闻:您在写作之前对里面的道理和结构,已经想得很透了。在具体写作过程中,小说情节的发展不会带着您走吗?也会有即兴的部分吧?
刘震云:即兴的也会有。主要是细节和情节,包括人物对话。我始终认为,衡量一个作家的水准高低,主要是他对文章结构的驾驭和思想的深度。
封面新闻:读完《一日三秋》,再次感慨,刘震云的小说标识性更强了。我发现您有强烈而独特的语言风格:少用形容词,多简练的白描,甚至有不少口语 化 的 词汇。您是怎么看自己的语 言 风 格的?有怎样的一个琢磨过程,或者受谁影响?
刘震云:我先来阐述一下我的文学观吧。我一直强调,作家 必 须 是“学院派”,意 思 就 是说,一定要有知识有学问,最好是系统的知识和学问。我们说:功夫在诗外。文学只是你从事文学的一个起点。此外还有很多东西你都必须懂一些。比如哲学。哲学是文学的底色,真正好的作品,会蕴藏着非常多的哲学思想。我认为李白最好的两句诗,就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写的其实是哲学,这就叫有思想有学问。凡是有学问的人,他的语言一定特别平易。没学问的人,他的句子往往特别复杂,特别璀璨。道理其实是相通的:凡是摆架子的人,一般底气都不足。真正有底蕴的人,说话往往简练平易。
封面新闻:您说的这种幽默,您自己也具备。这主要跟您是河南人有关,还是跟阅读等后天训练有关?
刘震云:我觉得还是跟“学院派”有关,跟学问有关。
封面新闻:但有学问的人不少,像您这么幽默又会写小说的人还是不多。
刘震云:那还是学问没到位。哈哈。这也是一种幽默。我相信读者能懂。
封面新闻:您这么提倡“学院派”,那么“学院派”的对立面是什么?
刘震云:我说的“学院派”没有对立面,因为我的意思不光是督促没那么有学问的人,还督促那些有学问的人也要继续提高自己的学问。就像你刚才说的,艺无止境,学院派也要意识到自己是有欠缺的。知道这一点,才有继续提高的可能性。
封面新闻:文艺评论界有很多关于您作品的评论,您怎么看待评论家们对您的评论?会读吗?他们会给您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刘震云:我会很认真地读。文学评论是一种专业。它需要评论者不光要懂文学,还要懂其他很多知识,比如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不少文学评论家都很棒。比如张旭东、李敬泽、谢有顺、张清华、陈晓明等人。他们的文学评论很有见地,给我不少启发。
封面新闻: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您是很严肃的。在家人朋友面前,您也是经常说出一些有意思的话来吗?
刘震云:其实我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不管是在哪里,如果去刻意说有意思的话,那往往也不是真幽默。
封面新闻:我注意到,您在幽默的时候,别人笑的时候,自己往往是不笑的。
刘震云:这就对了。就好比我们看电影,如果银幕上演员在笑,台下观众也笑,演员哭,台下观众也哭,这往往不是一流的作品。如果台上演员笑,台下观众哭,那才是好作品。
封面新闻:《一句顶一万句》销量非常高。《一日三秋》的销量如何?您满意吗?
刘震云:读小说,还是有一定的文化门槛,但我对我的小说发行量是很满意的。一本书能发行到200多万册,我觉得就非常好了。像《一句顶一万句》就是这样。《一日三秋》也已经加印过好多次了。我相信它会是一个畅销书。
封面新闻:网上也有很多关于您的幽默金句、段子。您如何理解“幽默”?您的幽默能力是天生的成分多一些,还是跟您后天训练的思考和说法方式更有关?在您看来,河南人的幽默是怎样的一种幽默?
刘震云:在我看来,幽默分为三个层面:语言上的幽默,事情本身很幽默,事情背后的道理很幽默。第三个层面的幽默才是真正的幽默。幽默主要不是语言上的,主要是一种态度,一个看待世事的方式,一种智慧。
河南人的幽默是一种对待生活的方式。这种幽默是严酷的生活带来的。河南在历史上很长时期内兵连祸结,多灾多难。归根结底,这种幽默是一种对灾难进行解构的能力。也就是说,河南人的幽默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封面新闻:现在短视频盛行,刷视频吸引走了人很多的时间,让人感觉到看小说的人和时间都变少了。您对文学的读者有信心吗?
刘震云:其实刷短视频的人中,也有读书的人。读书的人有时候也会刷短视频。当我们看到一个人在吃红油抄手,我们不能说他只吃红油抄手。我想他还是要吃吃北方的饺子。
我对读者是有信心的,我经常在路上正走着,有陌生读者走过来打个招呼,对我说,挺喜欢我写的书,让我觉得很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