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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的血色文稿(三)

颜真卿像

《祭侄文稿》局部唐颜真卿

  

□祝勇
  “安史之乱”兵荒马乱中,杜甫逃到了郧州(约在今湖北安陆一带),把家安置在城北的羌村。由于长期的淫雨,郧州附近的三川山洪暴发,淹没了广大陆地。远方是兵灾,眼前是洪水,他喘息未定,听到的是万家被难的哭声。

狼狈流亡 杜甫被俘后趁乱逃跑

  杜甫安顿好妻子儿女,就立刻赶往灵武投奔肃宗。在路上,他落入了乱军之手,被押到长安。身陷叛军,家人不知死活,杜甫写下了缠绵悱恻的一首诗:
  今看漉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青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和妻子,相隔六百里,却音讯全无,只能在不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月亮思念对方。杜甫的诗,像《月夜》这样细腻、深情的并不多,但这诗的确是出自杜甫。生死未卜之际,他最想念的,是爱妻的“香雾云鬓湿,青辉玉臂寒”。有人说:“他以为自己不会写情诗,她也以为他不会写情诗。但是乱世之中,他挥笔一写,一不小心,就写出了整个唐朝最动人的一首情诗出来。”
  九个月后,杜甫才趁乱逃跑。这过程,杜甫记在诗里: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
  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
  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
  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这是三首组诗中的一首,组诗的名字叫《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连杜甫自己都称“窜”,可见逃亡过程的狼狈与惊慌。逃出长安城,他迎着落日向西走,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远树迷蒙,吸引他向前方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透过树影,看到了太白山的巨大轮廓(“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不禁心中一喜,凤翔就要到了。
  青山苍树间,王维和杜甫曾各自奔逃,像受惊的鸡犬,他们惊世的才华,在这个时刻完全无用。那时的帝国,不知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在奔逃,连唐玄宗也不例外。或者说,皇帝的逃,导致了所有人的逃,以皇帝的车辇为圆心,逃亡的阵营不断扩大,像涟漪一样,一轮一轮地辐射。

至暗时刻 颜杲卿父子遇害

  连唐玄宗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惨剧。马嵬坡,唐玄宗的大舅子杨国忠被愤怒的士兵处死,纷乱的利刃分割了他的尸体,有人用枪挑着他的头颅到驿门外示众。至于杨贵妃之死,自唐代《长恨歌》、清代《长生殿》,一直到今天的影视剧,都一遍遍地表达过,中国人都熟悉,无须多言。我想补充的,是《虢国夫人游春图》里的虢国夫人,在得知哥哥杨国忠、妹妹杨贵妃的死讯后,带着孩子逃至陈仓,县令薛景仙闻讯,亲自带人追赶。
  虢国夫人仓皇中逃入竹林,亲手刺死儿子和女儿,然后挥剑自刎,可惜下手轻了,没能杀死自己,被薛景仙活捉,关入狱中。后来,她脖子上的伤口长好,堵住了喉咙,把她活活憋死了。
  皇族尚且如此,小民的命运,就不用说了。“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四海望长安,颦眉寡西笑。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百姓的生命,像树叶一样坠落。呻吟、流血、闪着寒光的骷髅,已成为那个年代的常见景观。“安史之乱”的惨状,像纪录片一样,记录在李白、杜甫的诗里。
  前面说过,“安史之乱”是大唐王朝,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中的“至暗时刻”,那黑,黑得没边没沿,让人窒息,让人绝望。而颜真卿目睹侄儿季明遗骸的那一刻,则是“黑夜里最黑的部分”。
  若说起“安史之乱”期间所经历的个人伤痛,恐怕难有一人敌得过颜真卿。颜真卿的侄子颜季明是在常山城破后被杀的,那个如玉石般珍贵、如庭院中的兰花(《祭侄文稿》形容为“宗庙瑚琏,阶庭兰玉”)的美少年,在一片血泊里,含笑九泉。
  颜杲卿(颜季明的父亲)被押到洛阳,安禄山要劝他归顺,得到的只是一顿臭骂,安禄山一生气,就命人把他绑在桥柱上,用利刃将他活活肢解,还觉得不过瘾,又把他的肉生吞下去,才算解心头之恨。面对刀刃,颜杲卿骂声不绝,叛贼用铁钩子钩断了他的舌头,说:“看你还能骂吗?”颜杲卿仍然张着他的血盆大口痛骂不已,直到气绝身亡。那一年,颜杲卿六十五岁。
  除了颜杲卿,他的幼子颜诞、侄子颜诩以及袁履谦,都被先截去了手脚,再慢慢流尽最后一滴血。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口。
  颜杲卿被杀的这天晚上,登基不久的唐肃宗梦见了颜杲卿,醒后为之设祭。那时,颜杲卿的首级正被悬挂在洛阳的大街上示众,在风中摇晃着,对眼前的一切摇头不语。没有人敢为他收葬,只有一个叫张凑的人,得到了颜杲卿的头发,后来将头发归还给了颜杲卿的妻子崔氏。

血泪文稿 书法史最沉痛的文字

  颜真卿让颜杲卿长子颜泉明去河北寻找颜氏一族的遗骨,已经是两年以后,公元758年,即《祭侄文稿》开头所说的“乾元元年”。那时,大唐军队早已于几个月前收复了都城长安,新任皇帝唐肃宗也已祭告宗庙,把首都光复的好消息报告给祖先,功勋卓著的颜真卿也接到朝廷的新任命,就是《祭侄文稿》里所说的“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充本州防御史”。
  颜泉明找到了当年行刑的刽子手,得知颜杲卿死时一脚先被砍断,与袁履谦埋在一起。终于,颜泉明找到了颜季明的头颅和颜杲卿的一只脚,那,就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全部遗骸了。这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了。颜真卿和颜泉明在长安凤栖原为他下葬,颜季明与卢逖的遗骸,也安葬在同一墓穴里。
  因此,《祭侄文稿》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血浸的,用泪泡的,是中国书法史上最沉痛,也最深情的文字。支撑它的,不只是颜真卿近五十年的书法训练,更来自颜真卿的人生选择。而颜真卿的人生选择,也不只是他个人的选择,也是整个家族的选择,在这一点上,颜真卿、颜杲卿、颜季明、颜泉明等几代人,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好像接受了某种命令。但没有哪一个具体的人命令他们,是文化、是道德观在“命令”他们。在他们看来,这种出自道德的“命令”,虽没有强制性,却更值得遵守。
  随着唐朝建立,“中国”突然打开了世界的大门,不是“中国”在拥抱世界,而是世界在走向“中国”。长安的外国人已超过一万人,使长安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化大都会。各种来自异域的服装、玩物、游戏、歌舞,无不炫耀着异域文明在世俗生活中的诱惑力。唐代物质世界的灿烂与淫靡,我们从周昉《挥扇仕女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簪花仕女图》卷(辽宁省博物馆藏)、阎立本《步辇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佚名《宫乐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这些唐代绘画中,从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当代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这些奇书中一眼可以望穿。《隋唐嘉话》曾经提供一个有意思的细节:
  唐玄宗继位时,曾经将一大批金银器玩、珠玉、锦绣等珍贵物品放在大殿前付之一炬,以显示他拒绝这些“糖衣炮弹”的决心,但不出几年,他就被奢华的进口商品彻底征服。
  耐人寻味的是,物质生活的精致与繁丽,有时并不能使人的精神蓬勃向上,倒容易使人的身体沉沦向下,唐玄宗本人就是一个最鲜活的例子。对此,笔者在《故宫的古物之美2》中谈论《韩熙载夜宴图》卷时曾有论述。于是,原本属于中原文明的正面价值,比如忠诚、勤俭、孝顺、敦厚等,被异族生活的五色迷离、潇洒随意所冲淡。葛兆光先生在《中国思想史》中写道:“面对越来越放纵的情感和越来越失控的欲望”“以汉族为中心的伦理准则渐渐失去普遍的约束力,使传统的行为模式渐渐失去普遍的合理性”。
  我也曾说:“物质主义的世界让人心变硬,没有教养,变得六亲不认,变得笑贫不笑娼(‘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传统信条被彻底动摇,财最重要,谁管它道不道),但那文字的,或者艺术的世界不同,在里面,我们感知爱、理解与信仰。”《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