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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修的醉与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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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的醉与醒(三)

《自书诗文稿》卷北宋欧阳修辽宁省博物馆藏

欧阳修像

  

□ 祝勇

  其实,欧阳修不只是因为酒而醉,因为酒而醒,真正让他沉醉的,是文字的世界、艺术的世界。他在王朝政治里丢失了自己,又在文化的世界里找回了自己。在那个世界里,他能找回属于自己的尊严,体会到自己的强大。那是一种不在乎别人践踏、别人也无法践踏的强大。

苏轼爱酒
更爱《醉翁亭记》

  苏东坡自问:“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精神世界里的陶醉,才能让他真正为自己做主,忘却现实中的蝇营狗苟,自由自在地驰骋江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不是说他真的要跑(这一句词曾令负责看守他的黄州知州徐君猷大惊失色,以为苏东坡要趁夜色潜逃),而是描述他想要的自由。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自由,可以抵消现实世界中“此身非我有”的不自由。
  苏东坡不会跑,所以当徐君猷匆匆赶到苏东坡的家,发现他正倒头大睡,鼾声如雷。“敲门都不应”的,不再是家童,而是变成了苏东坡自己。但他的身体里有一个魂魄,他的魂魄会跑。那是他的另一个自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当一个苏东坡被困在肉体中,另一个苏东坡却正在四处奔行,四海纵横。
  许多现实中人,只看得见苏东坡的肉体,看不见苏东坡的魂魄。他四处奔走的魂魄,都在纸页间留下了雪泥鸿爪,变成《念奴娇·赤壁怀古》,变成前后《赤壁赋》,变成《寒食帖》,纵千年之后仍然雄姿英发,神采奕奕。
  苏东坡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醉翁亭记》,不得而知。《醉翁亭记》没有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但自从北宋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欧阳修的朋友陈知明将它勒刻石上,拓印者纷至沓来,“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传播的广度,堪比今天微信抖音。只是这最早的《醉翁亭记》刻石,早已不在世间。
  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前后,太常博士沈遵跑到滁州,在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之外,亲眼见到了滁州的景色,心有所动,作了一支宫声三叠的琴曲《醉翁吟》。苏东坡听了,深爱这支琴曲,说它“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或许,那是苏东坡第一次知道“醉翁亭”。
  故宫博物院藏有同样署款“眉山苏轼”的草书《醉翁亭记》明拓本,熟悉苏东坡书风的人一看便知是假。经专家鉴定,它真正的书写者是金代翰林学士赵秉文,在故宫博物院藏金代赵霖《昭陵六骏图》后有赵秉文跋,赵秉文的书法长什么样,一望而知。作伪者是在去掉了赵秉文款之后,将这卷伪托“眉山苏轼”的草书《醉翁亭记》勒刻上石的。在中国文物交流中心,还藏有一件纸本的“苏东坡草书”《醉翁亭记》,是明人根据拓本临写的。但苏东坡爱酒,也爱《醉翁亭记》,这一点无可置疑。

醉后醒来的世界
更深广更立体

  除了《醉翁亭记》,欧阳修还写过一首五言诗,可以与《醉翁亭记》形成互文关系,叫《题滁州醉翁亭》。诗的最后几句是这样写的:
  所以屡携酒,远步就潺湲。
  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
  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
  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
  “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这是何等的快意与潇洒;“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又是何等的孤独。他的醉,他的眠,终被山风吹醒,“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又让人想起苏东坡的“料峭春风吹酒醒”。这不是“醒复醉”,而是“醉复醒”。“醉复醒”,就是一次死复生,就是托尔斯泰描述过的复活,是一次灵魂的再生,醒来后他见到的世界,已经与他醉之前迥然不同。
  欧阳修也好,苏东坡也罢,当酒液一点点地渗入他们的身体,他的世界不是醉去了,而是一点点地醒来。笔者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里不是写了吗,“艺术是一种醉,不是麻醉,而是能让死者重新醒来的那种醉”。或者说,是一个世界醉去了,另一个世界正在苏醒。那是一个惊风雨的世界,那是一个通鬼神的世界。
  与那个醉去的世界相比,醒来的世界更深广,更立体,更威风八面、不可一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醉翁亭记》)

贬谪让宋代文人
生命境界更美

  宋代文人大面积的贬谪,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贬谪文化。这个文化,别的朝代没有。宋代是真正的“人类群星闪耀时”,但这群星中的大部分人都没逃过贬谪。对于宋代文人来说,贬谪似乎已不是“无妄之灾”,而几乎成为必须接受的命运,成了他们官场生涯的必修课,让他们在政治梦想中断的地方,生长出新的生命意义。
  他们通过科举走上仕途,儒家文化为他们设定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程序,假若没有贬谪,政治生涯没有突如其来的中断,他们一定会按既定方针办,将已经设定好的程序进行到底。但贬谪来了,他们的政治梦想无以为继了,他们一下子被逐出朝廷,被发往老少边穷之地,纵然“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但他们的身份、地位、现实处境都发生了变化,有些人(像苏东坡、黄庭坚、辛弃疾)还要自己开荒种地,才能养活全家。他们的地位已然介于官员与百姓之间,这不仅让他们经历了一份“计划外”的艰辛,也让他们的生命更多与土地、人民相连。
  尤其是屡次变法失败,让他们更加清醒地打量民间社会。他们从中央走到地方,官变小了,世界却变大了。他们被贬谪到帝国的远方,这让他们不仅能“居庙堂之高”,更能“处江湖之远”,去近距离地打量城郭人民,像帝国中枢分蘖出的神经末梢,更真实地体验他们的悲欢苦乐。这一“高”一“远”,拉开了他们生命的纵深,使他们的世界,不再只容得下策论、上疏、廷辩,更装下了风雪冰霜、江湖夜雨,也让他们的文字里,不再只有画船载酒、急管繁弦的风雅浪漫,而是变得连天接地、惊鬼通神。
  于是,贬谪就成为一个自我转型、自我重塑的机会。他们从政治中来,经过这样的历练、这样的转型,他们的生命意义已经大于了政治,超越了政治,包括且不限于政治。他们或许还要回到政治中去,但他们的政治,已经是高于政治的政治,不再是天子的政治,而是天下的政治。
  宋代是中国艺术的黄金时代,许多艺术家同时是政治家,他们的政治生涯和艺术生涯是重合的。他们在政治体制内保留了自我,保留了天性,保留了属于孩童的那一份烂漫,梦想的光源从来不曾被阻断,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他们在自然、民间、社会中汲取的精神能量。他们的人生,也不再只是政治的人生,更是艺术的人生、审美的人生。他们让后人们知道,不仅自然可以审美,艺术可以审美,人生,也是可以审美的。就像笔者曾经多次引用过的顾城那句诗:“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纵然生命如蚂蚁般卑微,只要人格精神是美的,人就是美的。黄庭坚称之为“不俗”,这“不俗”,就是平心静气地面对日常生活,但不被日常生活所隐没,那未曾沉没、未被隐没的部分,就是一个士人的精神理想、气质人格。
  假如我们的眼光能够超越政治的实用主义去看待晏殊、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这一干人等,我们就会发现,无论他们的命运如何大起大落、现实处境何等不堪,像苏东坡《寒食帖》里写的“泥污燕支雪”,像陆游《卜算子·咏梅》里写的“零落成泥碾作尘”,他们的生命境界都是那么美。不只美在他们的诗词、书法,他们的衣食住行、举手投足都是美的。江湖苦难中生长出的美也是美,而且比庙堂广厦中的美还要美。

《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