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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修的醉与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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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的醉与醒(四)

欧阳修像

《集古录跋》卷(局部)欧阳修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祝勇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宋代文人贬谪的高峰,同时也是中国文学和艺术史创作的高峰。范仲淹被贬知邓州,写下了《岳阳楼记》;苏舜钦被开除公职,扁舟南游,旅于吴中,写下《沧浪亭记》;欧阳修被贬知滁州,写下了《醉翁亭记》。《岳阳楼记》《沧浪亭记》《醉翁亭记》,中国散文史上这著名的“三记”,居然都写于同一时期,而且都与贬谪、削籍这些倒霉的事有关。

贬谪地亦是精神再生之地

  这些宋代文人的贬谪之地,也因此不再是他们临时待过的一个地方,而是成了他们精神上的再生之地。欧阳修自号“醉翁”,苏轼自号“东坡居士”,黄庭坚自号“涪翁”(黄庭坚另一号为“山谷道人”,是他在赴任太和知县时取的),都是以贬谪之地为自己命名,以此来表达对它们的纪念。这些贬谪之地、流放之所,也成了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圣地。
  对中国现代作家,故乡是最重要的,无论来自绍兴的鲁迅,来自湘西的沈从文,来自呼兰河的萧红,故乡都是最重要的文学资源。宋代艺术家一生创作的原动力则来自贬谪之地,他们的故乡,如欧阳修的庐陵、苏东坡的眉山、黄庭坚的修水,却很少引起注意,对他们政治和艺术生涯的影响,也不及贬所。故乡是他们生命的原发地,贬谪之地却成了他们生命的“二级火箭”,直接决定了他们飞行的高度。
  在贬谪之地,他们脱胎换骨,变成了那个最好的自己。这是贬所的风水所养,是艰苦的环境所炼,也是他们的内心所修。
  欧阳修在醉翁亭里饮酒,与此同时,在长江中下游的姑苏城里,他的好友苏舜钦也在沧浪亭里饮酒。那时没有手机,不通微信,他们却在酒的倒影里看见了彼此。这是一种别样的相逢,玉液琼浆,让他们身隔万里却心神相通。所以苏舜钦说:“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觞是酒器,用来指代饮酒);所以欧阳修说:“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所以苏舜钦把《沧浪亭记》寄给欧阳修,欧阳修写下七言古体诗《沧浪亭》回应。最后几句,我以为是对他们心路历程的极佳总结:
  崎岖世路欲脱去,反以身试蛟龙渊。
  岂如扁舟任飘兀,红蕖渌浪摇醉眠。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

散文笑傲古今是宋初文坛盟主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醉翁亭记》)此等绝美文字,是欧阳修在滁州“修”来的。欧阳修不只“修”身、“修”心,还“修”亭。没有滁州,欧阳修就不会“修”醉翁亭;“修”了醉翁亭,欧阳修才会写下《醉翁亭记》;写下《醉翁亭记》,欧阳“修”才真正成为我们熟悉的那个“欧阳修”。从这个意义上说,欧阳修要感谢宋仁宗,感谢贬谪,感谢他生命中所有的挫折。当然,他最该感谢的,是滁州。
  他其实还应该感谢自己,因为他的精神世界,已经随着命运的变化发生了变化。滁州的欧阳修,已不再是汴京的欧阳修。搞艺术犹如谈恋爱,在适合的地点,在适合的时机,遇到了适合的人,才孕育出了这样适合的文字。
  唐宋八大家,是散文的八大家。若说词,欧阳修不如他的晚辈苏东坡、辛弃疾有浩荡之气;若说书法,也比不上苏、黄、米、蔡。但欧阳修的散文绝对可以纵横四海、笑傲古今。唐宋八大家中,唐朝占两位,即韩愈、柳宗元;宋朝占六位,即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这八位中,欧阳修是一位承上启下的人物、一个关键性的枢纽。在他的前面,站着韩愈、柳宗元,他们破骈为散,“文起八代之衰”,共同倡导了“古文运动”,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重视写真情实感,强调要有“务去陈言”和“词必己出”的独创精神。欧阳修则把这样一种文体精神带入宋代,醉心于清新流畅、平易自然的风格,一个写作者内心世界的丰赡与深厚,是从文字里流出来的,无须靠艰涩古奥、装腔作势的文句来吓唬人。写作者的内心深厚了,表达反而云淡风轻。
  《醉翁亭记》里,我们看见了滁州的山、水、云、树,也看见了欧阳修自己。
  中国古典诗词曲研究家郑骞先生说:“上古以至中古,文化的各方面都到唐宋作结束。就像一个大湖,上游的水都注入这个湖,下游的水也都是由这个湖流出去的。而到了宋朝,这个湖才完全汇聚成功,唐时还未完备。”
  假如宋代是一个大湖,欧阳修就是湖边的一个池塘,平静、深厚,不浮躁,不喧嚣,无风不起浪,有风也不起什么大浪。但韩愈、柳宗元的文脉流过来,汇聚到他这里,与山水风物相结合,与他的魂魄精气相结合,自成了一种气派,又经过他,分蘖出许多支流,让后人在最大面积上得到恩惠。宋朝的“六大家”,乃至宋初的文坛,欧阳修无疑是核心,是盟主,是灵魂人物。有他的招引,散文“六大家”才能齐聚北宋文坛,成为中国文学和艺术史上最辉煌的记忆。

书法敦厚中见凌厉自成一家

  南宋时,曾有人买到《醉翁亭记》手稿,发现文章开头曾用几十字描写滁州四面有山的环境气氛,最后全部涂抹掉,只留“环滁皆山也”五字,极其简洁有力,可见欧阳修把“务去陈言”落到了实处。
  也正因如此,当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苏洵携二子(苏轼、苏辙)入汴京应试,谒见当时已是翰林学士的欧阳修,欧阳修一见苏洵文章,就心生欢喜。第二年苏轼、苏辙、曾巩参加科举考试,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见到苏轼的试卷(因糊名制,阅卷时还不知考生名字),就眼前一亮。那一年,苏轼第二、曾巩第三、苏辙第五。
  苏轼中进士后,给欧阳修写了一封感谢信。欧阳修回信称赞苏轼文章写得好,说读着他的来信,“不觉汗出”,感觉自己也该避让这后生三分,还说“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意思是三十年后就没人知道我,只知道苏轼了。而王安石,是曾巩介绍给欧阳修,才步入北宋政坛的,王安石也说:“非先生(指欧阳修)无足知我也。”
  可惜的是,欧阳修的墨迹,南宋人看得到,如今可见的,却只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灼艾帖》,辽宁省博物馆藏《自书诗文稿》,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集古录跋》、《上恩帖》等,屈指可数了。
  其中,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灼艾帖》,是欧阳修给长子欧阳发的信札。帖中“见发言”,不是他看见了什么,要发言,这“发”,就是欧阳发,“发言”,就是欧阳发说的话;“灼艾”,是艾灸,中医疗法之一,通过燃烧艾绒熏灸人体一定的穴位。《宋史》曰:“太宗尝病亟,帝往视之,亲为灼艾。”据介绍,“彼时,他听长子欧阳发说,故人有恙,曾经灼艾治疗,便书帖询问身体近况如何,并邀故人相见,当面一起聊聊天。”
  有这么一段评述,深得我心:“这一卷《灼艾帖》,想必也是带着酒意写下来的。顿挫起伏,转折迂回,像风一样无形,像水一样波浪,绵如虬枝,细如卧蚕,豪气里带着柔情,从容里带着迫切,思相见,思相见,不知故人何时来。”
  “书法上,他称不上大家。但年少时芦荻作笔,在地上习字,笃之弥深,也有独到见解:不能专师一家,模拟古人,而贵在得意忘形,自成一家之体,否则沦为书奴。”欧阳修书法,敦厚中见凌厉,练达中见机趣。苏东坡评说欧阳修书法时用了八个字:“神采秀发,膏润无穷”。一如他的散文,更如他的本人。
  所以见欧阳修的书法,就像看见了欧阳修:苍颜白发,清眸丰颊,手执酒壶,坐在众人中间,一杯复一杯地畅饮,那么的烂漫自由。等酒壶里空了,起身欲寻,一个趔趄,碰落一树梨花雪。

《故宫的书法风流》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