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专访新疆尉犁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发掘负责人胡兴军
胡兴军
▲胡兴军在工作
室整理文书。
◀克亚克库都克
烽燧遗址。
站在沙堆上的柱子旁,新疆尉犁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发掘负责人胡兴军拿出手机四处寻找网络信号,与远在新疆乌鲁木齐的妻子视频通话。刚接通,“喂喂喂”几声后,视频就被卡住了,但即便这样,也算是给家里报了个信儿。
远远望去,在星月的辉映下,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在暗夜中一闪一闪的。
这,是他给家人点燃的“平安火”。
从2019年9月到2022年1月3日,胡兴军的工作地点在沙漠中。他曾整整19个月都待在孔雀河北岸的无人区里,围绕着一座唐代烽燧进行考古发掘。他在这座烽燧的点滴,与千年前戍守将士的生活有了跨越时空的奇妙重合。
“我大学读的是四川大学考古专业。成都潮湿温润,但没想到毕业后,所有的工作都在沙漠里进行。”作为80后考古人,胡兴军大学毕业后进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2011年3月,他参与了孔雀河烽燧群的一次考古测绘,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
“第一感受是热。”胡兴军眯了眯眼睛,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炙烤的难受,“烽燧遗址周围没有一棵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阳光。一到中午12点,太阳烤着,眼前白花花的,什么都看不着。”
不仅日头毒,烽燧遗址所在地的盐碱土也很厚、很软,即便穿的筒靴很高,盐碱土还是很容易把队员们的小腿淹没,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也难以安生。“一坐下来,就看到草鳖子铺天盖地冲着你来。那是一种蜱虫,指甲盖大小,很可怕,钻进肉里就不出来了……”胡兴军说。
之后几年,胡兴军几次对孔雀河烽燧群进行了考古调查和勘探;2015年,为配合维修保护,对孔雀河烽燧群11座烽燧中的3座进行了保护性发掘;2019年,国家文物局批准对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进行考古发掘。
2019年9月,胡兴军正式开始了驻扎在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的生活。
在沙漠中,日子过得很快,也很慢。
快,是因为每天的日常工作很多、很杂,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慢,是因为荒漠无人区里几乎不通网络,打发业余时间的娱乐活动并不多。
“要说完全没网络信号也不对。驻地附近的一座小土坡上,偶尔有一点网络信号。”胡兴军点开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中,一座小土包上竖着一根木杆,木杆的最上面挂着一个水桶,围着木杆站着的人们,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满是光亮。
“刚来时没网络信号,给单位报平安都是用卫星电话。卫星电话太贵了,好几块钱一分钟,就几天打一个。后来发现偶尔有网络信号,于是每天晚上回到工作站后,我们就把一个打开热点的手机,放在水桶里,用滑轮送到木杆顶上。过一会儿,手机可能会有一点网络信号,大家就站在下面上网,向单位、家里报平安。”
“唐代烽燧有早晚点‘平安火’的制度,我们在荒漠中每天就用这种方式给家人报平安,这就是现代的‘平安火’。”胡兴军说。
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考古发掘工作队有20多名队员,除领队胡兴军、考古所的几名工作人员外,还有从数百公里外来的农民工。考古队所处的位置在荒漠腹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有人的吃喝拉撒,队里都要管。
首先要解决的是住。大漠里风沙极大,白天日头照着地面烫脚,入夜后温度骤降,找到安全又适宜居住的地方是当务之急。多亏国家近几年加大了对孔雀河烽燧群的保护力度,在沿线修筑了很多烽燧保护站,于是胡兴军和他的队员们住进了距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11公里的一个保护站。
“刚去时,保护站只有一套房共4个小间,大概四五十平方米,但我们有20多个人,住不下,只能去买一些帐篷。”胡兴军说。
由于风沙很大,考古队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清理沙土。胡兴军自嘲,“我们是挖沙子的考古队。”
在沙漠里,齐心协力是克服一切困难的唯一法宝。作为负责人,胡兴军也得参与挖沙,并且各种杂务都得干,“有时候,我们在烽燧遗址工作时,和当时戍守的唐代士兵挺像的。当时一座烽燧里有5个烽子和1个烽卒,每天既要候望放烽、知文书、符牒、传递,还要警固、备烽具和准备粮草,一个人要干很多事情。”
考古队员也是这样,白天挖沙子,在“千年老灰里面淘文物”,晚上回到驻地还要整理文物,处理报销、采购等一系列生活上的问题。
“沙漠考古就是这样,除了做好本职工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就这么几个人,不做的话,活就做不完。沙漠考古没有教授、领导、农民工之分,你进去了,就是考古队的一员。”胡兴军说。
在沙漠里,水是珍贵而稀缺的,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附近没有水源。这不仅困扰着胡兴军的生活,也困扰着他的学术问题:唐代将士从哪儿打水?
2021年,考古队在烽燧遗址西南面发现一处呈不规则圆形的水塘遗迹。经测定,该水塘水源为地下淡水,水质为四类,经处理后,勉强能达到饮用标准。谜底就此揭晓:当时戍守烽燧的士兵们的生活用水,就来源于此。
学术问题解决了,但生活用水还是问题。最近的水源点距营地20多公里,每隔两天,队员们就开着皮卡车,拉15个50升的水桶去装水。水源点的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管子里流出来的水常常有青苔,盐碱也很重。”胡兴军说。
即便水质一般,但仍很珍贵,所以除饮用和做饭外,每名队员每天只有两脸盆水可用。
“到了5月,沙漠里就很热了。水桶放在院子里,水被太阳晒得很烫。拉个帘子,每人打两盆水,可以稍微冲一下。”胡兴军笑称,从遗址现场回来,整个人就像是在灰里滚了一圈,“全身都是千年老灰,特别脏。虽然戴着两层口罩,但摘下来一看,脸都是黑的。”
夏天还好,能用太阳晒热的水冲澡,但冬天动辄零下20多摄氏度的气温,在驻地根本没法洗澡。队员们只能每隔10多天到附近的尉犁县城找个招待所轮流洗澡。
从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到尉犁县城有两条路:一条是在荒漠中行驶60多公里,抵达附近的省道,再从省道前往尉犁县城;另一条路叫北山便道。
北山便道局部地段是和汉代的丝绸之路北道、魏晋时期丝绸之路的中道、隋代的大碛路、唐代的楼兰路重合的,是砂石路,异常颠簸,只有拉矿石的大卡车和越野车可以走。
“路上的石子和砂石片太多了,走这条路经常会遇到爆胎。”胡兴军说,实际上,不仅是轮胎,皮卡车的底盘钢板也时常被颠断。在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的3年里,这辆皮卡车换了10多块钢板。
“但是走在这条路上,让人很有感触,我们走的是古人走过的路。那时,戍守烽燧的烽卒要去最近的县城,至少要走一个星期,相比之下,我们开车4个小时,算是幸运的了。”胡兴军说。
胡兴军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已经18年了,但对乌鲁木齐并不熟悉,倒是提到楼兰地区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文物点,他能如数家珍。由于常年在沙漠地区工作,“家里全靠爱人。”
1000多年前,在克亚克库都克烽燧,也有一名烽子,将家里的事务都托付给了妻子。考古队员在遗址中发掘出一封没有寄出的书信,丈夫在信中叮嘱:“娘子不须忧愁,收拾麦羊,勿使堕落”。
胡兴军是否也给妻子写过“娘子不须忧愁”?他直摇头说:“现在没有,跟家人就是偶尔视频一下,经常就是‘喂喂喂’几声后视频就卡住了。”
如今,没有再借鸿雁传书了。但过去,胡兴军却经常给妻子写信。胡兴军的妻子是他在四川大学就读时的师妹,一个漂亮的重庆妹子。他到新疆工作时,爱人还没毕业,两人只能通过书信的方式表达关心和爱意。
胡兴军回忆说:“当时的工作站在若羌县城,我们过一段时间要开车去拉一次水。写的信要在若羌县城发出去,对方回信需要先寄到若羌县文体局。”写信后,大约半个月才能送到对方手里,虽然路途辗转,却成为两人感情的最好见证。
站在工作室里那一封封珍贵的唐朝纸文书前,再回忆起当时写下的家书,胡兴军言语中有些羞涩,“现在的人都不怎么写信了,可能也不太能对家书所表达的情感感同身受了。”
今年3月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入选2021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对包括胡兴军在内的新疆考古人是极大的鼓励。
胡兴军还记得在这座烽燧的最后一天,心里很是不舍,“想着哪个地方是不是还没有发掘清楚,所以围着沙堆转了好几圈。再看看,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