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旺盛的地方》代序
《火苗旺盛的地方》
□唐博
“‘断章’乃古人惯为之事,经籍中习见。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运化。”这是钱钟书先生对现代以来文学中思想断章起源及流变的一种集合观点,其中具见他对“章句”的重视。
何谓“章句”?宋人沈括在《梦溪补笔谈·辩证》中如此阐释:“古人谓章句之学,谓分章摘句,则今之疏义是也。”实际上,汉代以来,研究儒家经典的学者们已经注重解释经籍中的篇章字句,并形成了一种影响深远的“章句之学”。历经1000多年,代有继承发展,“章句”成为现当代思想断章的一部分重要来源,此所谓援古证今、泥古为新者是也。概而论之,处在新时代语境下的我们,要借助断章这种文体来阐释自己的某种思想和情绪,大多数时候不能翻出古人的境界,即断章之所形成,一定程度上,吸纳了古人“章句”的智慧。
然而,断章却并非完全能为所有当代人所驾驭,因为它高于日常的结晶,又稍纵即逝、纵而难追,是以很难为人所把握。此外,在文体学上,它又常常不愿与诗歌、散文诗、笔记等为伍,显示出了“情性”上的孤僻,或者干脆说就是清高。这就给意欲操持这种文体的人带来了一种困扰:究竟何谓断章?如何才能写出好的断章?
在我看来,人基于某种场景和情绪的触动,瞬时感和漫长积累形成的稍有体系的思考,都可以成为断章。排除天才,一般人的少年哀乐,大约是很难得到这种智慧的启示和感悟的。青年之后,生活赐予了一些顿悟,为断章的生成创造了某种可能,不过这依然要看我们自己是否有心;到得老年,大半辈子的磨砺,沙里拣金,水洗之后便有了闪光的思想。
饶友君的散文集《火苗旺盛的地方》,单辟一个篇章,是为“思想断章”,我觉得这既是饶友君对古典传统的致敬,也是她对自我思想的精准把握,在我近年来看到的散文作品中,颇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
《灵魂里有风吹过》是极可以作为书名的一篇,从中可以读出一个敏感柔软的女子的思想流变——尽管饶友君大多数时候是以“女汉子”形象示人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呈现女性本质的柔软和敏感;《谁持彩练雅康舞》和《让世界更顺畅》两篇文章,看似在礼赞一群可爱的人,实则是在寻索一种关于人的精神境界的答案;而《春的絮语》等诸篇,则在寻常人可道的思想观念里,对一些永恒的哲学命题进行了冷静而严肃的思考。
这些在日常流水里抽取出来的智慧结晶,尽管从哲学和文学两个维度来观察,并不见得有多深多高的水准,但它仍然能给人以启发,这正是断章与普通人关系紧密的一种最好解释。
即便是在“神州四顾”“域外春风”等三个看似与“思想断章”没有关系的部分里,也时刻流淌着饶友君关于旅行、关于灵魂净化、关于风物教养、关于人文情怀等诸多思想见地。它们都有一种尘土里的平实和营养,在补给常识、言说历史、普及风俗的间隙里,偶然性地奉出一个早过了妙龄、见惯了风霜、习惯了无常的中年女子的平易絮叨,像极了静夜星空下一抬头就可以见到的星星——明亮而不刺眼,短暂却又永恒。
我是敬畏思想的,也敬佩有思想的女子。行走给饶友君带来的思想启发,让她在这部散文集里呈现的断章,既有了量的厚度,也有了质的深度。很显然,西藏是她行走的胜地,也是她思想得到淬炼和启发的地方,这直接影响了“思想断章”的质地——尽管相对于纯粹的哲人来说,这样的质地还稍显清浅,但又恰好容易被人看见和接受,反是深淳的质地,不易让普通人理解和接受。相比之下,我更看重前者,如饶友君在“思想断章”里的意绪流动,它很容易被人接纳。
如是,饶友君这本散文集里的最后一个篇章,其实是和前三个篇章有机统合的。或者说,我们将这部散文集的前三个篇章,看作“思想断章”的一种呈现形式也未尝不可。只是,它更考验着我们的诚心、细心和耐心而已。仅仅是行走而没有思想,行走就变成了在路上的流水账,而仅仅是看风景似的阅读,却没有透过风景的思考,一切美好的行走都将沦落为人生的流水账。饶友君要做的,正是通过自己的文字,给读者提供一种透过风景思考的可能。
有些人,期望到西藏去净化心灵;而有些人,在心灵还没有净化以前,是绝不愿意也不敢去西藏的。饶友君是前者,我是后者。如今,我这个后者,通过前者的行走,似乎也得到了一次心灵的净化。更为关键的是,我似乎看到了行走路上的思想流变,像水洗后从沙里流出来的碎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