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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刷字”:舒卷烟云势最奇(二)

米芾像

《盛制帖》北宋米芾

  

□祝勇

  米芾写下《盛制帖》时,蔡肇正在王安石门下做学生。米芾死后,蔡肇为他写墓志铭,也证明了他们相识的时候,蔡肇正在王安石帐下,跟随他读书。

先行后草
飞舞连绵

  最大的可能是,《盛制帖》是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所作,那一年,米芾(那时还写作“米黻”)先去黄州,慕名拜访了在“东坡”上“劳动改造”的苏东坡,得到苏东坡青睐与指导,称他的书法“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建议他多学晋人。之后,米芾赴金陵投奔刘庠做幕僚,没想到刘庠被贬。离开金陵,米芾便携上自己的诗稿,前往半山园谒见王安石。
  笔者在《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一书里写道:“那时的王安石,已经从宰相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没有警卫,没有任何排场,只在金陵城东与钟山的半途筑起几间瓦舍,起名半山园,连篱笆也没有。所以年轻狂妄的米芾比我们今天所有人都幸运。当他小心恭敬地打开那扇门,坐在面前的,是每日‘细数落花因坐久’的王安石。”
  王安石拿出自己的书法给米芾看,米芾立刻说,是受了杨凝式的影响,王安石闻后大惊,说从来没有人看出这一点(“人鲜知之”)。那一年,米芾三十二岁。
  米芾的许多书帖,都是行草夹杂之作,可以说,行草夹杂是米芾书法的特点之一,像《箧中帖》《临沂使君帖》,皆以行书始而以草书终,可见米芾是以“加速度”来运笔的,即开始时慢,越写越快,到结尾处,已经快飞起来,笔画的抛物线要抛到纸页外面去。其中《箧中帖》的署款(“芾顿首再拜”)、《临沂使君帖》的后两行字(“如何?芾顿首。临沂使君麾下”),完全是一笔到底的。明代傅山、董其昌、张瑞图、王铎、黄道周、倪元璐等迷恋的“连绵草”,在米芾手中已入成熟之境,只不过米芾书帖并不是通篇连绵,而只是局部(通常是结尾部分)一笔写成,连绵不断,给人意犹未尽的感觉。
  《盛制帖》也是如此,开始时是用行书写的,写着写着就飞舞起来,到第二行开始变成草书,而且越来越草,到第四行署款的“黻顿首”三字,已经是“连绵草”了。这种连续书写,线条不断,形成米芾所追求的“莼丝”般的质感。前四行字,都是中锋运笔,起收转折,活泼跳跃,如粉蝶戏花、蜻蜓拂水,那么轻灵,那么敏捷。到“黻顿首”三字,笔墨将干,却宛若游丝,藕断丝连。最妙的是写“天启亲”时,他又蘸了一次墨,连刷了数笔,笔墨立即粗重起来,饱满起来,酣畅起来,与上一行的“莼丝”,形成了强大的视觉反差,也让整幅作品有了戏剧性的反转,米芾写字的飞扬跋扈、霸道纵横显露无遗。
  明代,董其昌见到《盛制帖》,在裱边上毕恭毕敬写下一行小字:“老米此尺牍似为蔡天启作。笔墨、字形之妙,尽见于此。”

学晋人书法
惟妙惟肖

  任性不是胡来,胆大不是妄为。宋代书家,不论蔡襄、苏东坡、黄庭坚,还是米芾,都是有着深厚的书学渊薮的。苏东坡建议米芾多学晋人,米芾也是深爱晋人书法的,米芾任无为知军时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宝晋斋”,内藏谢安《八月五日帖》、王羲之《初月帖》《王略帖》、王献之《中秋帖》(又名《十二月帖》)等晋代名帖。他的“宝晋帖”,让他深以为傲,米友仁说他父亲:“所藏晋唐真迹,无日不展于几上,手不释笔临学之,夜必收于小箧,置枕边乃眠。”甚至乘舟出行,船上也要高挂匾额,上写“宝晋斋舫”,说明他与晋人书画须臾不可分离。黄庭坚写诗调侃米芾:
  万里风帆水著天,麝煤鼠尾过年年。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为了得到晋人法帖,米芾撒泼打滚耍赖发癔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反正世人皆以“米颠(癫)”称之,他干脆就“颠”到底吧。叶梦得《石林燕语》里说,“宝晋斋”里的《王略帖》,米芾就是从蔡京之子蔡攸手里巧取豪夺来的。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也就是苏东坡去世那一年,位居翰林学士的蔡京被弹劾夺职,正逢落魄时分,米芾跑到真州(今江苏仪征),去看望蔡京。
  米芾跑到蔡京的舟中,蔡京的儿子蔡攸把王羲之《王略帖》拿出来给米芾看,没想到这一“嘚瑟”,“嘚瑟”出毛病了。米芾一见《王略帖》就爱不释手,非要夺人之美,用他收藏的绘画跟蔡攸换,蔡攸不换,米芾就威胁说:不换就跳水自尽,还大喊大叫,做跳水状。他动作很大,船体剧烈摇晃起来,蔡攸吓得脸色骤变,只好把《王略帖》给了米芾。
  据曹宝麟先生考证,这个夺人所爱的事件不是发生于米芾与蔡攸之间,而是发生于米芾与蔡京之间,所夺之爱,也不是《王略帖》,而是《晋贤十四帖》中的谢安一帖,有可能是《八月五日帖》。
  故宫博物院藏王献之《中秋帖》,应当是米芾根据自己收藏的《中秋帖》真迹摹写的。米芾学习晋人书法的“寻根之旅”,寻到了王献之,这是他独辟蹊径的地方。王献之书法,“笔迹流怿,宛转妍媚”,而且出现多字连绵的写法。米芾学王献之,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既形似又神似,但仔细端详,又依稀可以看出他的个性。比如我们今天所见的《中秋帖》,用墨浓重,起笔或藏锋或侧锋,提按自然,线条富于弹性,尤其笔画的回环起伏,翻转勾连,有如体操运动员的空中翻转,惊心动魄,又美不胜收。在米芾书帖中,我们不难找出这样的证据,比如《张季明帖》中,第三行“气力复何如也”六字,就与《中秋帖》的写法异曲同工。这样的艺高人胆大,这样天机四放的生命力,是独属于米芾的。所以,我们在故宫博物院见到的这件《中秋帖》,少了一份晋人的飘逸流美,多了一份雄迈飞动、酣畅淋漓,让人在王献之的背后,隐约看见米芾这个“替身”的影子。

临摹前人书法
能以假乱真

  后世留传的“二王”(王羲之、王献之)法帖,不知有多少是米芾摹写、鱼目混珠的。明代沈周在《蜀素帖》后跋曰:
  襄阳公(指米芾——引者注)在当代,爱积晋唐法书,种种必自临拓,务求逼真,时以真迹溷出,眩惑人目,或被指摘,相与发笑。然亦自试其艺之精,抑试人之知,如此。
  还有一个段子,是米芾自己写在《书史》里的,就是米芾曾经临过王献之法帖一卷,后来这个摹本到了沈括手里。有一天,几个朋友相会在甘露寺,有林希、章惇、张询、沈括、米芾等,把各自收藏的书画拿出来晒晒,结果沈括拿出来的竟然是米芾摹王献之法帖,米芾见后,吃惊地说:“这是我写的!”沈括很不高兴,说“我家中收藏这幅作品已经很久了,怎么可能是你写的?”米芾笑着说:“难道变了主人,我就不认识自己的字了吗?”
  搞鉴定是不能说实话的,米芾显然是意气用事了。
  南宋词人葛立方也记录过另一个故事,说米芾从别人那里借到古本临摹,等他摹完,要完璧归赵,他把摹本和真本一起送回去,请对方自己选择,以至于原帖的主人都分不清楚,哪一个是自己的真本,哪一个是米芾的临本。
  米芾去世时(公元1107年),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把自己收藏的书画珍品一把火烧了。王献之《中秋帖》说不定就在其中,真的变成了冬日火炉里的灰烬,像米芾形容晋代陆机《平复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里的线条一样,成为“火箸画灰”。好在有米芾版《中秋帖》留下来,像时间中的接力跑,后面的选手撞线时,爆发出的能量更大。
  在米芾心里,宋徽宗赵佶与其说是一位皇帝,不如说是一位翰墨文友。米芾对政治毫无兴趣,只对书法情有独钟。他在《淳化阁帖跋》中写:“余无富贵愿,独好古人笔札,每涤一研、展一轴,不知疾雷之在旁,而味可忘。”碰巧,宋徽宗也是无意当皇帝的,蔡绦《铁围山丛谈》说:“国朝诸王弟多嗜富贵,独祐陵(指宋徽宗赵佶)在藩时玩好不凡。所事者惟笔研、丹青、图史、射御而已。”因此说,赵佶是出身皇家的艺者,有种富贵之外的洒脱。
  在文艺战线上,米芾与宋徽宗称得上志同道合。米芾写《舞鹤赋》,宋徽宗作《瑞鹤图》,都以鹤为主题;米芾写《研山铭》,宋徽宗作《祥龙石图》,都以石(“研山”是一块山形砚台)为主题。鹤与石,都是二者迷恋的,二人的创作,似乎存在着一种呼应的、“互文”的关系。米芾知道自己当不了大官,所以也就省了拍马屁的心。他写《舞鹤赋》给宋徽宗,文首书尾不见一丝唯唯诺诺,只有卷末一方“臣芾私印”,透露出他的臣子地位。
  

《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