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椿树峁》出版
《椿树茆》作者谢侯之(左一)与史铁生、王克明(右一)。
谢侯之、王克明、许小年(从左到右)1972年在延安。
《椿树峁》
作家史铁生在其自传体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写了一位北京青年在陕北插队生活时,当地百姓的朴实、忠厚、积极乐观,以及独特的人文地理风貌,风格清新感人至深,成为文学经典。2022年8月,中华书局出版了一本叫《椿树峁》的散文集,也是写同时代的陕北生活——40多年前,作者和一群小伙伴在陕北生活、劳动、学习的少年往事。作者谢侯之跟史铁生,恰好也是同时期到陕北插队的北京青年,两人有着共同的难忘记忆。
1969年冬天,18岁的北京青年谢侯之与几位中学同班同学一起,来到陕西延安万庄大队一个叫“椿树峁”的小队插队。在那片黄土高原,他们掏地、开荒、修梯田、办乡学,给娃娃们讲“古朝”,借衣服给后生娶婆姨;他们学会了炒洋芋、做酸汤,爱上了喝烧酒、吃臊子面;他们在雨里读巴尔扎克,在窑洞中研讨物理假说……
插队几年后,谢侯之和同学们先后离开陕北,不少人都考上了大学,其中有5个还拿到了博士学位。谢侯之1973年进入陕西师范大学数学系。1978年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计算机系。1983年赴德留学,获博士学位。曾在柏林工业大学信息系给学生上过课,后来在计算机相关公司工作。“谢侯之”其实是笔名,来自他年少时在陕北外号“谢猴子”的谐音。由此可见,虽然时空转换,往事如烟,但远方的陕北,在他的生命中,是根一样的存在。
让谢侯之忘不了的陕北往事,开始进入他的文字里。身为计算机博士,做数据研究的谢侯之,写起了散文。《我的黄土高原》《曾经的土地》《延安的小雨》《乡学》《细细小雨的椿树峁》……一篇一篇陆续出炉,一开始并没想到出书,写出来就放在自己的网络账号上。他写的陕北插队故事,风格平实又儒雅,苦涩里带着幽默。谢侯之善于讲故事,把场景描写得生动有趣,准确又有诗意,有趣又接地气。一起去陕北的小伙伴儿看了,真心对他说:“你是个散文家。”网上有很多陌生人点赞:“亲切有趣又接地气。”其中《乡学》发表于公众号“陕北文化”,阅读量10万+,读者评论“文字功夫极好”“文章朴实,震撼心灵”。
在陕北小山村,谢侯之和一起插队的小伙伴在劳动之余,最大的爱好是读书。大家搜罗各色初高中数理化书本,每晚早早坐定,将煤油灯擦拭得雪亮,贪婪地读,“学一本解析或什么加速运动。一页一页读看,很快便可了却一本。没两天便宣称干掉了所有找到的课本。”把中学课本学完了,又去看大学数学。牛顿、莱布尼兹的数学技法,微积分求导数,微积分求和,新鲜的知识让他们感到心灵的幸福。
当时住的土窑洞没有窗子,他们就挤坐在门口,把门开着,借了外面雨雾的光亮看书。冬天下雪时没有活儿,他们坐在窑洞门口,把门打开看书。窑洞里没有火,太冷了,他们就把所有能穿的大衣毛衣绒衣甚至毯子被子都裹上身,挤坐在门槛看书。翻篇儿的时候得把手伸出来,看得久了,老得翻篇儿,手指冻得通红,得把手放到嘴上呵气。下雨天,上山路滑,队里不出工,正好用来看书。“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空气湿嫩嫩地涌进了窑。窑洞门外,雨渐成幕,天也白了,看光景几个时辰雨停不住。”
多年后,回忆当时下雨天读书学习的场景,谢侯之这样描述:“下小雨的时候四周非常静,适合看书,是一种高级图书馆的环境。我们坐在那里,可以长时间静静地读,是润物细无声的享受,感觉好极了。安静的雨中能听到高高山顶,有拦羊的(放羊人)在呐喊,很清晰很响亮。呐喊声很特别:‘嘿——起啾’,‘嘿’字声儿拉得很长,‘起啾’两字非常短促。”
拿到计算机博士学位的谢侯之,在柏林工业大学帮教授带习题课,“上课的那天,我站在讲台上。看到下面一大群男女青年的眼睛,那是洋人蓝色的眼睛。我想到了枣圪台。哦,那片小鹿小兔般的眼睛!那些娃现在在哪里呢?”
枣圪台是谢侯之1972年插队的万庄大队相邻的一个小山村。谢侯之被“借”去那里,给村里的娃娃们教书。在枣圪台,谢侯之每日教一群娃娃学习,闲时看自家功课。日有所获,自得其乐。虽然日子清苦,但环境不错,一年四季都美。在收入《椿树峁》的《乡学》一篇里,他这样回忆:“夜晚的小山村儿,凉爽安静。山沟幽深,两壁立着黝黑的大山。头顶上,阔阔一条夜空,开朗起来。天边一轮小小山月,月儿清白,悄然飘着,带一种悠远的淡泊。意境绝美。我站下来,想到李白‘青天中道流孤月’,想到‘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想到‘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这沟涧,这山月!那些古句子,可以拿来教给学生娃娃。”
想及此,谢侯之回到窑洞里,找来纸笔。他想起小时候随祖母和母亲读古诗词,凭了记忆,在那个大山深处的小油灯下,把脑子里想起来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抄下来。第二天,课堂上响起来一片读诗声,那是“玻璃般的童音”。
周末的时候,学生不上课。看天蓝得干净,谢侯之出了庄见到个岔口,便寻了上山的小路,一路悠闲地走上更高的山上。“其时寒露方过,暑气尽褪。沿小路登到枣圪台山顶。四下望去,果然是群山皆小,独临了空阔。但见秋色西来,长天寂寥。节气里带的清凉,增得人气爽。感到有几分懂了古人。想古时候那些游子们,悲秋时节,若登高望远,不知乡关何处,心里就会生出许多的惆怅来。”到了过年,下大雪。接连几天昏天黑地,道路不便。庄户人的窑洞里,灶火各自明亮。“婆姨们熬了豆腐,烫了米酒,炸了油糕。锅灶上飘些肉香。”
2022年8月中旬,趁着《椿树峁》出版之际,封面新闻记者通过中华书局联系采访到谢侯之。这些年他在德国生活,除了教书,更多的时间是从事软件、数据库、计算机研究方面的工作。一起到陕北插队的好朋友王克明写文章介绍谢侯之时提到:“在德国,他很早发明了一个汉字写入板,取代拼音输入,连接到计算机,自动转成电脑文字,上了汉诺威博览会。”
目前谢侯之已经退休。他不是作家,此前也没出过书,“《椿树峁》是我出的第一本书。其实是写着玩儿。自己给朋友们看看。在圈子里传开了。”一起去陕北插队的同学中,其中有不少后来都考上了理工科的大学,还取得了博士学位。其中,许小年成了资深的经济学家;史砚华成了国际知名的量子物理学家,在国外某大学有自己的物理实验室,他发明的方法,使世界首次制作出纠缠的双光子。2002年,史砚华还获得了量子光学大奖“兰姆奖”。
一般自学多是文科,理工科自学能成才,是比较罕见的。提及此,谢侯之说这要特别感谢史砚华,“当时我们一群人基本都是初中生,只有史砚华读到了高一。他是北京四中的,物理特别好,对物理有痴爱。我从家里带来一本大学物理教材,他看得津津有味。在他的带领和影响下,我们也开始自学理科,包括数学、物理这些,很快都能看懂。当时我们数学能看懂大一的书,微积分啊极限求导啊什么的。史砚华还跟我们说,光看懂不行,还要做习题,才算真正掌握。于是我们开始做习题。为了判断彼此是真懂还是假懂,还会考对方。非常有趣。”
一个计算机博士,写起散文来如此生动,令人称奇。谢侯之说,其实自己并没有在写作技巧上费太多功夫,“很多都是自然流淌出来的。”如果非要找原因,那就不得不提他的文学“童子功”。谢侯之出生在北京一个书香之家,祖父收藏有很多古书,需要读者自己断句的那种。小时候,谢侯之被母亲逼着背《古文观止》,“这些都是老底子。”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谢侯之曾生活过几年的延安河庄坪乡西沟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西沟弯曲的山路完全没了踪影,开通的阔路可以直通汽车。西沟淤出来了大片平坦的坝地,乡人享受到了现代生活。陕北那一片望不到边的山,而今满眼绿茵树木果林,再不见光秃秃的山。前些年,谢侯之回到陕北,站在椿书峁山上,望去一片浓密的绿色,感慨良多。谢侯之在椿树峁的青春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但通过积聚在《椿树峁》里的优美篇章,他和少年小伙伴们在陕北与当地人的日常来往,以及勤奋自学、奋进努力的生命经验,却超越时光,散发出馥郁的馨香,令人回味无穷。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中华书局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