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画像
《中兴四将图》卷南宋刘松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赵构看来,对于岳飞这样的猛将只能“控制使用”,而不敢放任自流。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当金兀术撕毁了此前达成的“戊午和议”,分三路向南宋进攻,岳飞就不断收到来自赵构的御札,既表达了对岳飞的倚重,又催促他向陈、蔡进军。
原本,岳家军的反攻是十分顺利的。岳飞亲自率军,长驱直入,连续克复了颖昌(今河南省许昌市)、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郑州、洛阳,直指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
岳飞将司令部设在颍昌府的郾城县,金兀术选了一万五千骑兵,准备偷袭岳飞的司令部。岳飞命令将士,每人手执麻扎刀、提刀和大斧三种兵器应战,上砍敌人,下砍马足,“手拽厮劈”,鏖战数十回合,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金军才支撑不住,向临颍县逃去。
七月十四日清晨,金兀术率骑兵三万余人攻打颍昌府,双方血战几十回合,“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无一人肯回顾”(南宋文林郎、黄元振编《百氏昭忠录卷之十一》),终于以斩金军五千余人、俘士卒两千余人、将官七十八人、获马三千余匹的傲人战绩结束了战斗,金兀术的女婿夏金吾当场阵亡。
金兀术退还到汴京,接连的失利使他哀叹:“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屦见挫衄!”金军大将韩常也不愿再战,派密使向岳飞请降。岳飞为大河南北频传的捷报所鼓舞,他对部属说:“直到黄龙府(今吉林省长春市农安县),与诸君痛饮耳!”
岳家军迅速完成了对汴京的包围,岳飞要夺回汴京,再由汴京北渡黄河,去“收拾旧山河”。金兀术将十万大军驻扎在汴京西南四十五里的朱仙镇,双方在朱仙镇进行了一场较量,金军全军溃败。金兀术最后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放弃汴京,渡河北遁。
经过十余年的拉锯战之后,大宋王朝北定中原、直取金朝老巢的历史契机赫然出现。八百多年后,有历史学家指出,“倘若宋高宗与秦桧不是贯彻其一味屈膝求和的既定决策,而是抓住绍兴十年岳飞北伐屡败敌军的大好形势,动用朝廷的既有权威,协调韩世忠等大将协同作战,宋金战争就有可能出现南宋占有绝对优势的结局,将宋金边境北推至黄河为界也是完全可能的。”
当时岳飞也清晰地看到,他和他的军队,在经过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之后,“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并不只是梦想,“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也不再是奢望。但他忘了问,如此远大的志向,“天阙”答不答应。
就是在朱仙镇,岳飞准备发起绝地反击,一举攻下汴京、收复中原的时候,收到了朝廷要求他立刻撤军的“十二道金牌”。岳飞距离收复汴京,只差四十五里,而且,永远相差四十五里。
应当说,岳飞一生的命运冲突,都凝聚在他收到金牌的那一刻了。他要战,因为他已清晰地看到,“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再失!”赵构、秦桧却要他撤,因为更让他们倾心的,是正在进行的和议,也是靖康之变、宋室南渡之后的宋金第二次和议(即绍兴十一年达成的“绍兴和议”),金兀术已经明确表示,“必杀岳飞,而和议可成!”
手握金牌的岳飞,陷入他一生中最纠结,也最痛苦的境地,进亦难,退亦难,他的手就像电影中的定格一样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北风凛冽,吹得战旗猎猎作响,在旷野中发出的声音,犹如野兽的吼声。风打在他的脸上,他也毫无知觉。良久,一滴热泪顺着他粗糙的面庞飘落下来,一股悲情终于从胸腔中喷薄而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痛苦的呐喊: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所得州郡,一朝全休!
社稷江山,难以中兴。
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远方,一团团的黑影正向岳家军涌来——是当地的百姓,听说岳家军要撤,急匆匆地赶来,拦在岳飞的马前,齐刷刷地跪倒,乞求岳家军不要撤离,把这一片土地,重新交给金军。
岳飞只能取出诏书,示给众人,说:“吾不得擅留。”史书对当时景象的描述是:“哭声震野”。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宋高宗终于实现了他人生的最高理想——宋金之间的“绍兴和议”达成,削减武将兵权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削兵权是朝廷大事,也是要讲策略的,主要分三步进行:第一步,这一年四月,朝廷逼迫岳飞、韩世忠、张俊交出了各自的兵权,调到临安枢密院供职,张俊和韩世忠任枢密使,岳飞任枢密副使。他们都升了官,变成了“中央领导”,但他们原来的部队,也都不再是“张家军”“韩家军”“岳家军”,而是划归中央统一指挥,改称“统制御前诸军”,实际上,变成了“赵家军”。
岳飞多年辛苦,打造了“岳家军”这支铁军,把这支军队交出来,他的内心一定是痛苦的,但圣命难违,他也只能做出一副“豁达”的样子。岳飞脱去戎装,换上文官的官袍到枢密院上班,故作悠闲之状,与人闲谈,也常表露出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对国事,不想闻,也不想问,或许,那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法。
只有张俊交出兵权是兴高采烈的,因为他与秦桧事先达成了默契——就是大家把兵权都交出来以后,兵权交给张俊一人掌控。当然,这是赵构、秦桧制定的分化瓦解政策,否则,三个人铁板一块,朝廷也无可奈何。
所以就有了第二步:在岳飞、韩世忠、张俊的兵权交出之后,再对岳飞、韩世忠各个击破,先是罢免岳飞和韩世忠的枢密使、枢密副使职务,朝廷遵照之前的“约定”,把枢府本兵之权全部交给张俊,此后张俊就跟在秦桧的屁股后面,心甘情愿地充当“打手”,先是诬陷韩世忠不甘心交兵权,企图重掌兵权,韩世忠到赵构面前哭号喊冤,赵构对他也并没有杀心,才终于放过了他,接下来又私设公堂,捏造张宪口供“为收岳飞处文字谋反”,将岳飞打入大理寺监狱,最终杀掉了岳飞。
不知道张俊是否会想到,自己野心实现之日,也是末日来临之时。当韩世忠、岳飞先后被皇帝“摆平”,怎么会独独留下他一个张俊呢?他最终得到的,只能是一纸弹劾。这是赵构、秦桧设计好的第三步。张俊害韩世忠、害岳飞,走上同室操戈的不归路,自己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赵构知道他贪婪好财,就没有杀他,而是用了“杯酒释兵权”的老套路,把他打发回家,当成猪养起来。
绍兴十一年,天底下最得意的人是赵构,因为他不只是完成了和谈,与金国达成了“绍兴和议”,并将于第二年派使节迎回父亲宋徽宗的棺椁,同时接回在北国忍辱求生的生母韦氏(详见《故宫的古物之美2》中《繁花与朽木》一文),而且通过一个漂亮的“三部曲”,完成了自己权力生涯中的华丽转身,将天下兵权尽归朝廷。连赵构自己,都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说:“今兵权归朝廷,朕要易将帅,承命奉行,与差文臣无异也。”
对宋朝第二次削兵权,宋史学家虞云国先生总结说:“(它)始于绍兴七年三月罢刘光世兵柄,终于绍兴十二年十一月罢张俊枢密使,前后将近六年。第二次削兵权的完成,使得建炎至绍兴初年武将骄悍跋扈、拥兵自重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了,祖宗家法大体恢复,南宋政权的格局重新回到重文轻武,以文抑武的旧轨。”
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腊月二十九日,秦桧独坐在书房里,他很“苦闷”,即使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但他心中依然没有一丝喜色。岳飞的案子一直拖着没有“进展”,万俟卨(mò qí xiè)办事不力,一直审问不出岳飞“谋反”的证据,这让秦桧很不痛快。他闷闷地吃着柑子,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柑子皮捏来捏去,用手指尖来回划着,若有所思。
秦桧的老婆王氏知道老公在考虑什么,见他如此优柔,就插言道:“老汉竟这般缺乏果断吗?要知道捉虎容易放虎难呀!”秦桧听了老婆的话,似有所悟,抓过一片纸,在上面匆匆写下几个字,派人送到大理寺监狱。
其实,皇帝已决定让岳飞死了,为什么死,还有那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