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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相文天祥:书法秀劲 正气凛然(四)

文天祥像

《上宏斋帖》卷(局部)南宋文天祥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祝勇

故宫的书法风流61

  庄子说:“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当下是有限的,历史是无限的;生的时间是有限的,死(后)的时间是无限的。死亡早晚都会发生,但死亡一旦发生,就固定在历史中,无法篡改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死当然比生重要。
  崖山之战前,张弘范要文天祥劝降陆秀夫,文天祥交给张弘范一首诗,就是著名的《过零丁洋》,其中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读罢《过零丁洋》,张弘范都为之动容,连说:“好人!好诗!”

壹 一片丹心
成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

  有人说,崖山以后无中国,笔者不以为然。崖山以后,中国的土地、人民、文化仍在,那就是中国。华夷之辨,不看血统看文化,这一观念,早在春秋时代的《春秋》一书中就已奠定,不论哪个民族统治中国,只要它继承了中华文明,它就还是“多民族共同体”的一员,就可以成为孟子所说的圣王正统。
  自《史记》以来的“二十四史”修撰,也延续到《明史》,加上《清史稿》,形成“二十五史”的历史大叙事,上下几千年,差不多所有大事小情,都暴露在史官的字里行间,述史的观念,也贯穿始终,从未因人、因朝代而易,体现出文化的某种坚韧不拔的毅力,也体现出中国历史惊人的连续性。
  中国的“二十五史”,是一部写了两千多年的大书,一部超长的历史连续剧。每一个朝代的历史都是由后朝所修,但在这些正史中,忠臣还是忠臣,奸佞还是奸佞,红脸白脸一概如故,并不因朝代的变化而带来立场的改变,好像在“二十五史”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总策划,一个方针明确、始终如一的编辑部。譬如说,《宋史》是元人修的,并未给投诚元朝的留梦炎作传,却给誓死抗元的文天祥作了传,说他“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谓之‘仁’哉”。元朝人修《宋史》,把陆秀夫、张世杰、陈文龙这些抗元英雄,无一遗漏地列入了“忠义列传”。
  到了清朝,乾隆下令修《贰臣传》,分甲乙两编,附录于《清史列传》卷第七十八、七十九两卷中,把明亡清兴过程中降清的原明朝官员(如李永芳、洪承畴、祖大寿等)一律定为“贰臣”,甲乙两编共收入一百二十人。他在谕旨中说,当明朝处于危难之际,这些大臣不能勇赴国难,却贪生怕死,背主求荣,“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意思是这些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因为他们生前有功绩,身后有后代,就原谅了他们。
  编入《贰臣传》的人,很多是清朝费尽心力才争取过来的,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百年之后,他们会被清朝列入《贰臣传》。而对于那些为明朝牺牲的忠臣良将,乾隆却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一一赐予谥号。这表明对任何一个王朝来说,即使它不断地招降纳叛,那也只是一时之需、权宜之计,时过境迁,终归要正本清源,否则,这个王朝的道德体系就会崩溃。那“本”,那“源”,就是“道”,是文天祥所追求的“丹心”,它是跨朝代、超时空的永恒价值,是超越一切价值的最高价值。

贰 看重死亡
催生“绝命诗文化”

  对死亡的看重,为中国催生出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就是“绝命诗文化”。中国诗歌,乃至文学中,不知有多少名作,是写给死亡的。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在面对死亡之际,都会想到留下一首诗,当作对平生的自白,也是对后人的叮嘱。陆游《示儿》、文天祥《出狱临刑歌二首》,都是绝命诗的代表作。
  连街边乞丐,都有绝命诗留下: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这是清末通州一无名乞丐留下的绝命诗,人们发现他死于路旁,在他身上搜出绝命诗。诗中有“两脚踢翻尘世界”的潇洒,也有“一肩挑尽古今愁”的哀怨;有“而今不食嗟来食”的风骨,也有“黄犬何须吠不休”的幽默。这诗,不是一般人能够写的,所以这乞丐,绝不是“一般人”,只是他的身份无人知晓,成了永远的历史之谜。
  无论怎样,绝命诗,都成为中国文学、文化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中国人把自己对死亡的态度融进了诗歌、文学,成就了中国文学中独特的“死亡美学”。他们面对的是死亡,是自我,是历史,是宇宙。当中国人站在一个更大的(也就是历史的)视野下看待死亡,死亡就不再显得可怕,而是显示出了崇高的、有价值的,甚至是美的一面。如是,我们就可以理解,“宋末三杰”为什么可以无惧死亡、慷慨赴死了。
  不只“宋末三杰”,据《宋史》《昭忠录》等文献记载,自咸淳四年(公元1268年)忽必烈进攻襄阳以来,南宋死节的文臣武将,有名有姓者共一百三十余人。清代史学家万斯同总结说,南宋末年抗元死节的知名英雄有五百多人,不知名的不计其数。
  清代史学家赵翼说:“历代以来,捐躯殉国者,惟宋末独多。”文天祥被俘时,曾发生过一个感人的事件,就是文天祥的手下刘子俊自称是文天祥,想代文天祥去死,结果真假“文天祥”被元军看出破绽,确定刘子俊是假文天祥,一气之下,就烈火烹油,把刘子俊给油炸了。刘子俊至死无悔,没有半句求饶。
  当然,南宋官员选择偷生、投降元朝的也不在少数。一样是南宋的官员,这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笔者想,无论是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为乐”,还是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后来被妖魔化了,笔者的理解是,“灭人欲”,不是要灭掉人类正常的欲望,而只是灭掉那些过分的私欲),宋代士大夫把道德(包括政治道德)门槛提得太高了,让很多人望而生畏,就像一座大山,把许多人直接压死了,只有少数人能体验“会当凌绝顶”的胜利感、超越感,这又像一场考试,考题太难,只能制造两类考生:一类是高分学霸,一类是不及格考生,甚至连答都不用答,直接交卷当白卷先生。宋代士大夫精神的水涨船高,最终导致了在这危急存亡之秋,士大夫阶级出现两极分化,忠臣与良将齐飞,叛徒共懦夫一色。

叁 浩然之气
让忽必烈为之叹息

  时间退回到二十多年前,即宝祐四年(公元1256年)五月,二十出头的文天祥在临安城(今浙江省杭州市)参加殿试。南宋第五位皇帝、宋理宗赵昀问文天祥:人们都说存在着天理和天道,只要国君克制己欲、勤于国政,就会实现天道、天理,得到天之保佑,但是我就很勤奋、很努力、很克制,为什么还是内在盗贼、外有边患呢?言外之意:这“道”与“理”,到底灵不灵呢?
  这是一道真正的考题,这考题很难,考文天祥,也考皇帝自己。面对皇帝的困惑,文天祥写下《御试策一道》,说:天道自然在,圣人之道与天地之道本是合二为一的,如果陛下认为尚未得到天道的保佑,那是您的努力还不够;只有坚持不懈地努力,天道才能显现。
  文天祥的回答,洋洋万言,不仅入道入理,而且大胆直言,有浩然之气,《宋史》说他“不为稿,一挥而成”,写罢投笔,又看了一遍,胸有成竹,便转身离开。
  考试成绩发布:文天祥被宋理宗钦点为状元。主考官王应麟评价这一份考卷:“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人贺!”
  当宋理宗听见他亲擢的考生名叫文天祥时,脱口而出:“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
  文天祥后来在《集英殿赐进士及第恭谢诗》中说:
  第一传胪新渥重,报恩惟有厉清忠。
  他说到了,也做到了。
  文天祥死时,说:“吾事毕矣。”把身体转向南方,迎着北回归线的阳光,从容受死。妻子欧阳氏为丈夫收尸时,于衣带间发现了绝命书,上写:“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愧!”
  笔者想起当年元军兵围临安城,谢太皇太后诏书中给那些逃跑大臣们写下的话:“平日读圣贤书,所许谓何?却于此时做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何以见先帝!”假若谢太皇太后能够读到文天祥的绝命书,不知是否会感到些许安慰。
  谢太皇太后自临安投降后,和宋恭帝赵㬎先后被押解到元大都。文天祥赴死的元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十二岁的赵㬎被遣送到元上都(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境内),谢太皇太后则在第二年去世。
  文天祥被斩那天,忽必烈坐在宫殿里,有人听到他发出的一声叹息:“文丞相好男子,不肯为吾用,杀之诚可惜也。”
  七年后,文天祥的同科进士谢枋得被扭送至大都城,已是元朝宰相的留梦炎强迫他入朝做官。路过柴市口,元朝官员故意把文天祥就义的地点指给他看,谢枋得涕泗横流,说:“当年集英殿进士第幸同榜,今复得从吾同年游地下,岂非幸耶?”
  那一年礼部会试,原本谢枋得名列第一,殿试时他在卷子里写“权奸误国,必亡赵氏”,把矛头直指董宋臣,才被贬为二甲第一名。
  此时他以这样的方式与文天祥“见面”,让他痛摧心肝,又让他感到无比荣耀,无比幸运。留梦炎下令把他囚禁在悯忠寺,五天后,谢枋得绝食而死。
  《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