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三苏祠 新华社资料图片
北宋嘉祐四年(1059年)秋凉时节,苏洵带着22岁的苏轼和19岁的苏辙两位新科进士及妻子,从家乡眉州(今四川眉山)走水路出川,前往东京(今河南开封)办理注官手续。从嘉州到江陵,过三峡,直到荆州上岸,水路1680余里,舟行60日,过11个郡。一路上父子三人心情舒畅,遍览古迹,触景生情,互相唱和,共作100余篇诗赋,合为《南行集》。“江上同舟诗满箧”,这也许是父子三人在一起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嘉祐初年(1056年),父子三人第一次出川到东京,由于欧阳修的赏识和推誉,他们的文章很快著名于世,士大夫争相传诵,一时学者竞相仿效。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才识》载:“苏氏文章擅天下,目其文曰三苏。盖洵为老苏、轼为大苏、辙为小苏也。”“三苏”的称号由此而来。
苏洵大器晚成。年少应举失败后辍学。娶妻后,程夫人对其游荡不学“耿耿不乐”。在妻子的支持下,苏洵“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后来,他受到益州(今四川)太守张方平的欣赏,但一生与功名无缘,只悉心教导两个儿子读书。苏家家教很严,苏轼晚年被贬海南儋州,还梦见小时读书被父亲抽背,作诗《夜梦》。
嘉祐初年,苏洵见苏轼、苏辙学业有成,文才初露,于是来到成都拜访张方平。在成都,苏轼拜访了同宗兄弟苏惟简,苏惟简(法号宝月大师)时为大慈寺主持。兄弟情深,苏轼为大慈寺留下了不少墨宝。在欣赏了寺内唐代画家卢椤伽笔迹以及唐僖宗与从官文武75人画像后,苏轼赞赏有加,题名:“至和丙申季春二十八日,眉阳苏轼与弟苏辙来观卢椤伽笔迹”,并写了“精妙冠世”4个大字。“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宝月大师还派亲信悟海前去探望,并希望苏轼为大慈寺“大宝藏”作记。1095年,宝月大师圆寂葬于成都城东塔子山,苏轼悲戚而作《宝月大师塔铭》。
新津离眉山不远,是回眉山的必经之地。1059年,苏轼、苏辙奉父亲命到成都拜见益州路转运使赵抃,返回眉山途中,专程到新津的修觉山游览。修觉山有座六角飞翘、卓然独立的六角亭,又称纪胜亭。时值秋季,19岁的苏辙看江水连空,江风旷野,动静相宜,心情大畅,挥笔写下《绝胜亭》:“夜郎秋涨水连空,上有虚亭缥缈中。山满长天宜落日,江吹旷野作惊风。爨(cuàn)烟惨淡浮前浦,渔艇纵横逐钓筒。未省岳阳何似此,应须子细问南公。”如此景色,苏辙感觉只有岳阳楼能与之相提并论。
张方平向欧阳修推荐了三苏父子。嘉祐初年(1056年),苏洵带着两个儿子出川,自阆中上终南山,走上古栈道,经大散关进入关中,再向东进入河洛平原,前去汴京参加科考。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苏辙兄弟俩同榜中进士,置于高等。正当兄弟俩春风得意,家乡传来了母亲程氏夫人不幸去世的噩耗。他们闻讯悲痛惶恐,匆匆返程奔丧。
嘉祐四年(1059年),苏轼兄弟服母丧期满,随父苏洵沿岷江,经嘉州(今四川乐山)、渝州(今重庆)、忠州(今重庆忠县)、夔州(今重庆奉节),出三峡转陆路进京。自眉山至江陵(今湖北荆州),三苏父子共作诗文100篇,编为《南行前集》,由苏轼作《叙》;自江陵至京城,共作诗文73篇,编为《南行后集》,由苏辙作《引》。两书合称《南行集》,真实生动地记录了“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
到达嘉州,父子三人一起游览龙岩山,苏洵有诗《游嘉州龙岩》:“佳境日已去,何时休远行。”流露前途未知的复杂心情。短暂的休整期间,苏轼、苏辙认识了一位英雄人物郭纶。郭纶出身河西(今甘肃河西走廊一带),是少数民族,为将门之后,勇猛善战。兄弟俩对英雄人物发自内心地崇敬,又为其不幸遭遇深深惋惜,两人都以《郭纶》为题,作诗同情、称赞这位英雄。
苏辙的诗记载了郭纶的战斗经过,言其勇猛:“郭纶本蕃种,骑斗雄西戎。自言将家子,少小学弯弓。手挑丈八矛,所往如投空。平生事苦战,数与大寇逢。”苏轼的诗则云:“河西猛士无人识,日暮津亭阅过船。路人但觉骢马瘦,不知铁槊大如椽。因言西方久不战,截发愿作万骑先。我当凭轼与寓目,看君飞矢集蛮毡。”有学者研究,苏轼在眉山生活的21年里,所作诗词并未存世,这首《郭纶》是如今能读到的苏轼最早的一首诗。
在嘉州登船,父子三人有《初发嘉州》同题诗,写沿岷江水路南行所见的景物,诸如乌牛山、九顶峰、弥勒石佛、三江汇流的湍急水势等。苏洵先议后叙,叙中蕴含议论感触:“家托舟航千里速,心期京国十年还。乌牛山下水如箭。忽失峨眉枕席间。”通过描写舟行水上,峨眉、乌牛逝于身后的景物变换,含蓄凝练地表达了对人生前途的感慨;苏轼则夹叙夹议,叙中带情:“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与父亲的简练沉着相比,苏轼显得志得意满,充满旷荡浩然的人生遐想与欣悦情怀;苏辙则叙写为主,杂以议论:“放舟沫江滨,往意念荆楚。击鼓树两旗,势如远征戍。纷纷上船人,橹急不容语。余生虽江阳,未省至嘉树。巉巉九顶峰,可爱不可住……谁能居深山,永与禽兽伍。此事谁是非,行行重回顾。”叙述描写详尽细致,远超父兄,也有少年得志、不甘沦落出世的心怀与理想。
行至戎州(今四川宜宾),父子三人收到眉山同乡、苏洵的旧交任遵圣要来同他们道别的消息,便在江安泊舟等候。三苏与任遵圣、任师中兄弟情谊深厚,留下了多首诗词。
戎州古称“僰道”,苏轼、苏辙兄弟关注到这里居民贫苦的生活状况,有同题诗《夜泊牛口》。苏轼云:“日落红雾生,系舟宿牛口。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煮蔬为夜飧,安识肉与酒。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苏辙云:“行过石壁尽,夜泊牛口渚。野老三四家,寒灯照疏树。见我各无言,倚石但箕踞。水寒双胫长,坏裤不蔽股。日莫江上归,潜鱼远难捕。稻饭不满盂,饥卧冷彻曙。”岸边居民辛勤劳作却依然缺衣少食、房屋破败,只能忍饥受寒。这也是兄弟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边地贫民的生活。
进入长江流域上游,两岸景色为之一变,江水变得急流奔涌,高山与急流的组合给苏轼苏辙兄弟带来了全新体验。苏轼在《江上看山》写道:“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以飞速前进的舟中视角描写两岸高山,展现出一幅运动中的画面。在苏轼眼中,不是舟在前进,两岸高山如同一群群飞奔而来的骏马,舟速之快甚至让他来不及看清迎面而来的山的样子。他还以“缭绕”一词描写山上小路,以“缥缈”来形容山上的行人,更衬托出了山之高、人之小,整首诗充满了运动感,给人以新奇的感觉。而苏辙的同题诗则展现了另一番景象:“朝看江上枯崖山,憔悴荒榛赤如赭。莫行百里一回头,落日孤云霭新画。前山更远色更深,谁知可爱信如今。唯有巫山最穠秀,依然不负远来心。”山更富静态画面感,他观察到江岸高山早晚颜色的不同变化,以山的“色”来描写山。
沿途颇多历史古迹,一路上父子三人专程访游,登临咏怀。嘉州乌尤山西面的悬崖绝壁处有尔雅台,据《嘉定府志》载,相传东晋著名训诂学家郭璞曾在此筑台研读,注释《尔雅》。苏辙在《初发嘉州》中写道:“洗砚去残墨,遍水如黑雾。至今江上鱼,顶有遗墨处。”郭璞长年勤奋写作,传说乌尤山下的墨鱼就是喝了他的洗砚之水而变黑的。
忠州、夔州地区,三国蜀汉遗迹特别多。在忠州严颜碑所在地,苏轼、苏辙都作诗赞扬了“善折张飞豪”的巴郡太守严颜将军。苏轼写道:“刘璋固庸主,谁为死不二?严子独何贤,谈笑傲碪几。国亡君已执,嗟子死谁为?”歌颂严颜的忠义和勇敢。苏辙则云:“军中生死何足怪,乘胜使气可若何?斫头徐死子无怒,我岂畏死如儿曹!匹夫受戮或不避,所重壮气吞黄河。”赞美严颜临危不惧的勇敢品格。
在游历刘备托孤和驾崩的永安宫旧址时,苏轼在《永安宫》中感叹旧日宫殿已经无存,“只应法正死,使公去遭燔”,说刘备不听群臣谏阻,执意要攻打吴国为关羽报仇,最终兵败身亡。在诸葛亮所布的八阵图遗址,苏轼、苏辙有同题诗《八阵碛》。锋芒太露的苏轼在诗中感叹诸葛亮用兵太过谨慎,少年意气似有不满之意:“崎岖事节制,隐忍久不决。志大遂成迂,岁月去如瞥。”而性格沉稳内敛的苏辙则更多地惋惜诸葛亮大志未遂:“中原竟不到,置阵狭无所。茫茫平沙中,积石排队伍。独使后世人,知我非莽卤。”
“长江连楚蜀,万派泻东南。”长江三峡以雄伟壮美著称,苏轼沿途作《入峡》《出峡》等诗。长江浩荡千里,流过中原流向大海,承载着苏轼苏辙兄弟当时前往京城出仕的心愿,也预示着兄弟二人一生漂泊的宿命。
治平二年(1065年),苏轼妻子王弗病逝,次年,苏洵也突然病逝,享年58岁。苏轼苏辙兄弟两人护送苏洵和王弗的灵柩还乡,在老翁山将父母合葬,同时葬王弗于父母墓之西北。守丧结束后,苏轼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继室。苏轼、苏辙两兄弟再度带上家人回京。此后,兄弟二人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闻名天下的苏轼、苏辙兄弟仕途之路身不由己,一路贬谪赴任,越走越远。兄弟二人聚少离多,各自漂泊,直到生命的终点,埋葬异乡。“夜来幽梦忽还乡”,故乡、家山之念是他们心灵憩息的港湾,给予他们精神抚慰,他们只能一次次在诗词中抒发着望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