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毕飞宇谈写作:
《欢迎来到人间》出版社供图
《玉米》出版社供图
毕飞宇在“2024《当代》文学颁奖盛典”上。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毕飞宇 图片由本人提供
在中国当下的实力派严肃文学作家群体中,毕飞宇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1964年出生于江苏兴化的毕飞宇,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他的小说具有鲜明的现实风格,对人性有深刻、精准的把握和呈现。“玉米”小说系列的存在,显示出毕飞宇善于塑造女性形象并进行心理描摹,对女性的生存命运投入较多的关注、关怀与同情。2004年,他的中篇小说《玉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11年,长篇小说《推拿》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并被导演娄烨改编成同名电影,在2014年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摄影)银熊奖。此外,毕飞宇还是一位水平极高的文学评论者,在南京大学当文学特聘教授已十多年,其开设的文学阅读写作课程,效果奇好,深受大学生欢迎,讲稿在2017年被首次结集出版,《小说课》成了不断加印、推出修订版的畅销书。一个专业的文学写作者与一个专业的文学阅读者,在毕飞宇身上合一了。
2024年4月24日,“2023年收获文学榜”盛典在浙江举行。在上榜作品中,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新作《欢迎来到人间》位列长篇小说类榜首。两天后,26日晚,在“以文立心,与光同行——2024《当代》文学颁奖盛典”上,《欢迎来到人间》荣获2023年度长篇五佳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2024年1月8日,由封面新闻组织专家评审团(李敬泽、阿来、谢有顺)评选的“2023名人堂年度人文榜·十大作家”揭晓,毕飞宇也因为《欢迎来到人间》上榜。
这部小说的推出时间,距离他上一本长篇小说《推拿》出版时间,已过去十五年。小说围绕肾移植科医生傅睿,从医患关系、夫妻关系、原生家庭、科室关系等多角度进行描摹,全方位洞察一个顶尖医生的内心痛楚,从而管窥出当代人较为常见的精神困境。在北大中文系教授戴锦华看来,“这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现代小说,类似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正发生》中的表达:人因一件小事,突然被甩出轨道,不知要滑向哪里,却引发了雪崩似的连锁效应。”
文学评论家李敬泽说,《欢迎来到人间》“关乎我们生命的根底,在经受精神与身体震荡的危机时刻,各色人物如何以各种方式,凭借生命的惯性进行‘超越’,本书做了极为艰难的探索。”他还谈到,小说塑造的主人公傅睿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形象,这个形象所包含的精神复杂性和精神难度,在当代文学中极其少见。
通常来说,诗意不仅仅是在诗歌的文本中,也出现在小说的文本中。在新作《欢迎来到人间》中,毕飞宇放弃他此前的写作风格,以一种冷峻的笔调讲故事,将通常意义上的诗性、诗意或者美都放弃了。4月20日,在浙江文学馆举行的一场文学沙龙上,毕飞宇、罗伟章、陈晓明、西川、欧阳江河,围绕“诗意与抒情”话题展开讨论。毕飞宇在发言中提到,他在自己的写作中关于小说与诗意的处理,确实有了重大转变,“过去很多年,我在小说写作时兼顾诗和诗意。如今我到60岁了,不想再那样了。我想尽办法让《欢迎来到人间》尽可能地避免诗和诗意,这是一个很隐秘的倔强。”
在诗人欧阳江河看来,毕飞宇这种主动的写作变法了不起,跟他此前的《青衣》《推拿》等作品路线很不一样,“这称得上是写作上的‘一声尖叫’或者一个折返点。这个折返点,往往是艺术上一次大突破的契机。这个转折有的人会在30岁完成,有的人会在60岁遇到,也有很多作家在漫长的写作生涯当中,从没有出现过。”
对毕飞宇在小说写作中“远离诗意”的做法,诗人西川表示自己特别理解,“甚至在诗歌里边,我写作的时候都开始远离所谓的诗意。我认为,作为作家、诗人的一个责任,就是你不能重复一套过去的抒情。当然,对于普通读者和专业读者,‘诗意’的含义经常是不一样的。”
在另外一位小说高手罗伟章看来,毕飞宇的意思其实不是关闭诗意,而是想去掉抒情性,尤其是过度的、陈词滥调的抒情性。“虽然你说你去掉诗意,其实去掉的是狭隘的诗意,得到的是更广义的更大的诗意。这样的诗意更丰沛,只不过它不再是开出来一眼就看见的花,而是泥土下盘根错节的根系。”
在《小说课》中,毕飞宇把小说掰开了揉碎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一看遍,熙凤的笑语、黛玉的哭声悉数听过,分析林冲是怎样一环扣一环被逼夜奔的,跟鲁迅回到他的“故乡”,“目测”张爱玲的基础体温太冷,视角新颖,再加上幽默风趣的表达方式,引人入胜。这些讲稿太精彩,在《钟山》杂志专栏上发表之后,被网络转载,成为点击的爆款。2017年初,这些讲稿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集合成《小说课》出版成书,深受读者喜爱,还受到专业文学评论界人士的赞誉。
毕飞宇在讲小说时,往往会抛开分析“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直接进入作品的内部,他似乎总能找到一个抵达文本的私人切口。在分析《水浒传》林冲这个人物时,毕飞宇从林冲之“走”开始,带我们进入文本,分析了我们在阅读时所忽略的细枝末节。他以“雪”“风”“石头”三个因素意向,进行情境解读。有雪,压倒草料场救了林冲的命;有风,必将让草料场付之一炬;有石头,正是这个费劲描写的石头,让林冲知晓了门外人的阴谋。这些细小的地方,组织起了小说内部强劲的逻辑连接,推动着林冲,使其步步行动成为必然。
在分析作家的文字风格时,毕飞宇提出的很多见解都很别致,显出他独到的审美角度。比如他说,“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基础体温”。在他看来,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基础体温最高的是巴金,“他有赤子的心,有赤子的情……一辈子也没有降温”;基础体温最低的作家是张爱玲,她的冷能传到骨头缝里,“我要是遇见张爱玲,离她八丈远我就会向她鞠躬,这样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鲁迅的温度也偏低。“鲁迅的小说语言是冷的,过冷的小说一定是不讨喜的,冷到一定地步,它跟热一样有很强的侵犯性,鲁迅的文字特冷,也有侵犯性,所以好多人很不喜欢鲁迅,可鲁迅的小说里面有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东西中和了冷,就是鲁迅特有的幽默。”
在分析其他人之余,毕飞宇还对自己的写作进行了自我剖析,“我感觉到我的文字偏热。但你知道过冷和过热都是不好的,因为太冷不亲切,太热也不亲切。”
作家上小说课,一般人会认为是教学生写小说。但是,毕飞宇大量谈的是阅读。“什么叫学习写作?说到底,就是学习阅读,你读明白了,自然就写出来了。人家的小说好在哪儿你都看不出来,你自己怎么能写得出好的小说呢?要去发现好的作家厉害的地方在哪里。”
在毕飞宇看来,阅读之道,全在“眼”。“眼界”是阅读的哨兵站,我们一直推崇读好书,说的就是要提高眼界。“‘眼’必须高!‘眼高’并不意味着‘手高’,但是要想‘手高’,必须首先‘眼高’。先有‘眼高’后,才可能有‘手高’。”
毕飞宇透露,自己这个路径是受到金圣叹的启发。“金圣叹的点评好看,因为他是由内向外写,告诉读者,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小说都是从内部写起的,谁会先定好主题思想之类再去写呢?那就写不出来了。作家的思想不是用针管注射到身体里去的,而是从作家身体内部,像出汗那样,自然流淌出来的。”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张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