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都市报 -A12 宽窄巷-
A12宽窄巷
  • ·春到人间
  • ·生命的晨雾
  • ·“浣花溪”征稿启事
  • ·广告
  • ·撬螺蛳儿
大家都在看

扫一扫

下载封面新闻APP

体验更多精彩

生命的晨雾

  

□萧潇


  川东的晨雾总比别处缠绵些。当第一缕天光刺破大竹县三山两槽的褶皱时,雾霭便从铜锣山的竹海里升腾而起,漫过层层叠叠的苎麻田,将整个清溪铺浸在乳白色的绸缎里。我踩着露水往老屋后山去,青石板上新结的薄霜在布鞋底下细碎呻吟,像母亲临终前断续的絮语。
  纸钱燃起的青烟贴着地皮游走,与晨雾绞成螺旋,恍惚是母亲生前绾在鬓边的银丝。这座百岛湖边的小山坡,往东能望见五峰山的茫茫竹海。若天气好,也能看见西边县城旁的三国古驿道。烧完最后一叠黄纸时,手机接连震动三次——三朵生命之花在立春前夜悄然凋零,恰似竹海深处被积雪压折的老竹,带着簌簌的叹息归于尘土。
  百岛湖河床的薄冰裂着细纹,土地里的几茎香椿芽竟有了些红润,倔强地举着紫红的芽苞。这让我想起那位九十九岁的老兵,他的皱纹里嵌着鸭绿江的冰碴。去年冬天去云雾山寺附近的他家探望,老人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军功章,勋章上“抗美援朝”的字迹被岁月磨得发亮。“朝鲜的雪比这厚多啦”,他指着窗外初雪,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少年般的光:“冲锋号响起时,整条江都在颤动,冰面下的水声像万人擂鼓……”此刻他的灵魂该是踏着云雾山的冰凌,重返七十多年前那个雪白血红的清晨。
  纸灰被风卷上半空,忽而化作五线谱上的音符。那位在清溪铺教了四十年音乐的老师,此刻定在云端弹奏竹制风铃。记得某个梅雨午后,我躲在青砖教室外偷听她教唱:“小船儿推开波浪……”童声裹着醪糟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她总说竹唢呐的音色最配川东的山水,“沙哑里透着罗汉竹的筋骨”。如今她放下了褪色的竹教鞭,却把歌声永远种在无数稚嫩的心田,就像大竹人将楠竹根深埋进红土地。
  最后一条消息来自仙桥村的老会计。他总蹲在苎麻晒场边的砖堆上抽旱烟,烟锅里的星火明明灭灭,像在数算庄稼人的春秋。去年稻熟时节,他还佝偻着背帮邻家修仓房:“泥瓦匠的活计,可比打算盘实在。”此刻他的蓑衣该是晾在田埂边的老槐树上,与土地相伴八十一载的躯体,终究要化作春泥护着新麦。“竹”梦追新,山那边传来破竹编篾的声响,四十里竹廊的匠人们又开始新一年的劳作。
  日头偏西时,我沿着“村村通”公路往镇子走。冬小麦的嫩苗正顶开霜冻,蚯蚓在苎麻地里拱出细小的隧道。三位老人的面容在暮色中渐次浮现:握钢枪的手,抚琴键的手,扶犁耙的手,都曾被川东的烈日镀成古铜色,都在百岛湖的倒影里激荡过属于自己的浪花。烧纸的灰烬掠过新坟旧冢,落在解冻的河床上。湖对岸,国道318线上运输醪糟的车流正缓缓驶向远方。
  经过镇小学时,听见孩童们齐诵朱自清的《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青石板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与七十多年前某个扛枪少年的背影、四十年前某个教歌女子的侧影、去年秋天某个补瓦老人的剪影,在暮色里叠成川东永不褪色的年轮。五峰山的竹海沙沙作响,新生的竹笋正在地下积蓄力量,等待惊蛰时分的裂帛之声。
  晚霞在西天燃烧时,我走进了清河的将军街。中西合璧的骑楼廊柱下,几位老者正在竹椅上打盹,他们脸上的沟壑里还沾着苎麻纤维。街角的醪糟铺飘来炊烟,混着东柳河的水汽,在黛瓦间织成轻纱。忽然懂得生命原是三山两槽间的云雾:有人化作寿泉的甘霖,有人凝成竹海的露珠,但终究都要汇入州河的碧波。就像此刻天边的火烧云,明朝又会变作晨雾,去浸润另一轮初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