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母亲的称谓从“妈妈”变成了“母亲”,这一变化似乎标记着我见证了母亲从青春丰盛到韶华渐逝的轨迹。
上世纪六十年代,母亲初中毕业拟读高中,却因故在供销社当了售货员,然后下乡当知青,婚后进入县里一所化工厂当工人。两年后通过选拔,成为第一任厂办幼儿教师。那一年,我三岁,母亲正好成为我的启蒙老师。
工厂幼儿园开设在我们的家属区里,28岁的母亲正值芳华,梳着两根齐腰的麻花辫,额头光洁,戴着黑框眼镜,手持教棍,在讲台上用最圆润、亲和的声音为孩子们讲授拼音和汉字。
幼儿园的空间不大,而母亲的讲台却是无限的、生动的。
每当春回大地,她的讲台就开设到广阔的田野,带着我们到工厂外的沱江畔和小山坡去春游,组织小朋友手拉手走进野外去认识小草、花卉和农作物。到了夏天,她的讲台又出现在带有冷气的工厂电影院。母亲抱着更小的孩子看动画片,《渔童》大闹天宫》,中式传统美感在我们这批孩子的心里扎下了根。秋天,她的讲台又换到了菜市场,牵着我们的小手去认识瓜果蔬菜。冬天来了,她的讲台又回到幼儿园的教室里,站在布满水蒸汽的玻璃窗前,拉着每个孩子的手指去玻璃上划一划,讲述水汽成珠的原因。在她的灵活教学中,我们认识了“大自然和春夏秋冬”。
我小学阶段,母亲准备考教师证。我家三十平方米的筒子楼两居室,便成为母亲的“试讲台”。在那个时代,工厂职工高达两千人左右,部分职工的孩子一到周末便没人看管照顾。母亲干脆把几个倒班工人家庭的孩子带回家里来照顾。三四岁的孩童难以安定,有的嚎啕,有的闹腾。母亲施展浑身解数来安抚这些孩子,想方设法喂他们吃饭,然后便架起小黑板讲故事、教唱歌。甚至拿起我的课本,生动地讲解小学一、二年级的课本内容。后来,母亲顺利地考到了教师证。
我的中学时代,母亲忙于自我充电,家中的“讲台”微缩成一部部厚实的摘抄笔记本,母亲把她摘录的知识讲给自己听。
母亲退休时,正逢外孙诞生。家庭“讲台”在我家重现。儿童读本、小黑板、粉笔、电子琴、复读机都配置起来。母亲察觉到自己的文化知识和教育方法需要与时俱进,就摒弃了严肃的说教方式,将家中的饭桌转变为“讲台”,在喂食的同时向孩子们传授生活常识、道德规范与哲理。这次,她展现出更多的松弛。孩子成年离家后,我又回到母亲身边,陪伴在她的“讲台”旁。
年逾古稀后,母亲偶尔神态疲惫,寡言少语。家里虽然安静了,我却开始忧虑起来,惧怕母亲身体衰颓,担忧那些满载着家族历史、记忆与温情的故事,会随着她的沉默而尘封。
几十年来,母亲教给我知识,引导我正确的认知和价值观,她永远是我的老师。
母亲能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说着话,便是我的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