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末,央视《文脉春秋·如皋》摄制组来江苏如皋调研。如皋古老的盐运文化、发达的水系文脉,备受关注。早在晚唐,日本高僧圆仁就在日记里写下如皋运盐盛景。如何将文献数字化、具象化、直观化,成为困扰摄制组的问题。如皋现存东水关遗址,正是古运盐河道。旧时,东水关有多宽多高,能容纳多少船只进出呢?摄制组郑老师与我探讨,我查阅了史料,想到了一艘唐船。文字文献若要为人认可,总要古物古迹支撑。高僧手泽早已散佚,现存皆为抄本。幸有唐船出土,穿越千年时光,印证了彼时如皋发达的水上运输业。
那是1973年6月上旬,夏景渐分,河蚌已肥。如皋蒲西公社一位杨姓青年,兴致满满地前往马港河东侧摸蚌。他潜入水中,像往常一样,将手伸入淤泥中,不料却碰到硬邦邦的东西。他将那东西掏出,竟是一块又大又厚的木板。他继续下河摸蚌,没想到又摸到木板,便报告了当地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工作人员望着那顶端弧形,中间又有裂痕、孔洞的木板,意识到兴许是文物,继续上报,迎来了南京博物院的考古队。大约两个多月后,已入盛夏,经过抽水挖沙去土,一艘古老的唐代木船从地下现身了。这片马港河区域旧名“野马口”,千余年前,邻近长江,是一处通江通河的宝地。此地今日南距长江不足15公里,北至龙游河不到8公里。其时,从长江进如皋,沿龙游河北上,衔运盐河西行,便入大运河。
那艘唐代木船现在何处呢?我抱着好奇心,前往南京、如皋两地的博物馆寻访。
古船为沙船,由于头尾损坏明显,鸟瞰整艘船的造型就像一只前后腐烂的大香蕉,首尾两端窄小,中间宽大。船身前方为单桅挂帆,沙船又以航速见长,想必“孤帆远影碧空尽”的美景,有时不啻属于诗人,也属于船工。船舱缝隙内出土的三枚铜钱为“开元通宝”。我仔细打量三枚古币,文字模糊,表面锈蚀,未见州名。不难推测,此为江民铸造的私钱。他们远离中原,过着或逍遥或艰辛的水上日子。此非臆想,船底共有九舱,里面依次出土了精美的唐代瓷碗、瓷缸、瓷钵、羊骨牛腿等物品.船民们围坐舟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声攀谈的逍遥场景,闪现在我的眼前。
他们是幸运的,又是悲惨的。幸运的是,他们驾驶的是水密舱船,而且是世上最早的水密舱船。那九个密舱,从上往下看,用于分类装货,清爽实用;从下往上看,如有一舱入水,其余诸舱无害,船只依然能前行。彼时,西方船舱技艺远未高超及此。悲惨的结局滥觞于那根折断的单桅。密舱沙船的弱点如同它的优点一样明显:船快身轻,一旦桅杆折断,帆布落地,帆船就会东倒西歪,乃至翻船。考古专家依据桅杆伤痕及船只斜身出土,大体认定,此船正是遇到风浪,桅断帆落,船民们才葬身江水的。我定睛那长方体椭圆口的杉木水勺,思绪万千:它可挹水,兴许正是唐船漏水发生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怜杯水车薪,未能挽唐船于狂澜之中。
孑孑一船,悠悠千年,我寻思着,倘若拍上一部《文脉春秋·古船》,定然也会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