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重构了人与知识的关系
作家需要对现实有强大的思考、概括能力
谢有顺 受访者供图
当AI正以数据洪流冲刷文艺的边界,人类写作者、评论家该以何种姿态自处?身处用五分钟“读”完一本《红楼梦》、三分钟“看完”《教父》三部曲的倍速时代,我们的阅读该走向何方?文学该如何向公众发言,并重获大众影响力,文学、艺术如何与人的内在生命、与我们身处的时代现场发生关系?这些都是评论家谢有顺关切的课题。
2001年,29岁的谢有顺获得“冯牧文学奖”,与莫言同台领奖。2006年,34岁的谢有顺在中山大学中文系教席岗位上,成为当时全国最年轻的文学博导。他的文学批评以犀利洞见与清朗文风见长,是文坛公认的“才子”。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盛赞其“切中要害的犀利与自成一格的文体”,贾平凹则感叹其“才华是贯通的,通文学亦通人世,真正洞悉写作的甘苦与奥秘。”
2025年春天,谢有顺当选广东省作协主席,备受瞩目。近日,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深度专访谢有顺。他的回答睿智真诚,灵动与稳重兼具,谨慎与乐观并重。他特别提到,当下的文学写作者,最应该提高思考和概括的能力,可以在奔腾不息的生活河流中站稳,观察、体验、发掘出自己的关键词,用卓越的作品为时代画像塑形。
谢有顺坚信,写作的最终成果是创造人格、更新生命。创作者的精神海拔,决定文本的终极价值。在谢有顺的批评观里,“人格”始终是重点。
在谢有顺看来,对作品本身的犀利剖析文本与对作者本人温厚体恤的态度并行不悖,所以他拒绝剑走偏锋、尖刻冷漠、斥责式的文学批评。他总是愿意去发现、肯定被评论者的亮点,对不足之处提出建设性意见。
谢有顺欣赏素人写作“毛茸茸的原生态细节”,给书斋里的文学逐渐钝化的感知带来新鲜的力量。提到文科在全球范围内面临取消和调整浪潮,他直言其实理科和文科都面临同样的冲击,人类需要整合智慧,共同面对挑战。
采访结束,这位评论家突然补了一句:“同一个话题,我每次被人问及,都会有新鲜的灵感出现。或许,思维的火花总在即兴碰撞中迸射而出,这正是人不会被算法超越的明证。”
好的批评是讲道理、有原则、不伤人
记者:有人说,不少文学评论光说好话吹捧。您怎么看?
谢有顺:评论者与被评论者的关系,本质上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什么特殊的,无需刻意亲近,也用不着故意疏远。以我自己为例,一些我曾深入评论过的作家,我们私交并不密切;而有些作家,我没评论过其作品,但我们私下里却是很好的朋友。无论与所评对象的关系如何,评论家在面对作品时,应当理性、诚恳且专业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意见。据我观察,作家们基本都有接受批评的气度。之所以有些人在评论的时候把关系弄得很紧张,问题往往出在说话方式上。你的批评是否有道理,是不是全盘否定人家,是否在尊重作家劳动成果的前提下指出问题?如果你的批评有理有据,而且还提供了具体的分析和建议,很少会有作家觉得被冒犯了。此外,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尤其是在公众场合,评论时更多地强调对方的优点,这也很正常,这未必就是表扬。不是非要通过激烈、尖锐、夸张的言辞去批判,才算是有良知的批评。好的批评是讲道理、有原则、不伤人。
记者:我发现,您的文学批评风格善于发现别人的亮光,积极的建设性的方向更多。
谢有顺: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体会到,与其对这个世界怒气冲冲,苛责别人,不如更多反观自己。当我们看别人短处的时候,也应反思,自己身上或许也有。看到一些问题或者社会暗疾的时候,也要反问,我自己又为此做了什么,改变了什么?有了这种眼界、思路,你看待世界和别人的眼光会温和很多。
我们要学习发现别人身上的长处,看见亮光。学习跟美的、光明的、良善的存在在一起,这无形之中会让我们贫瘠、苍凉的内心获得某种援助,为自己积攒生命的能量。
学会有效利用AI 与其共成长
记者:AI在文学写作、评论领域内的存在感日益凸显,尤其是它可以写出很不错的文艺评论和类型小说。作为文学评论家,您是什么感受?
谢有顺:AI确实重构了人与知识的关系,但我们应学会与AI共成长。如何有效利用AI,将技术智慧与人类智慧结合起来,值得认真思考、严肃对待。我觉得,首先,不必过分夸大技术带来的压力。AI为写作和研究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如搜寻知识、建立链接、拓宽视野,乃至借鉴它带来的创新思路,这些都是Al的优势。其次,也应对技术保持必要的警觉和批判,相信人类的写作有其独特且无法被技术替代的部分。写作的每一次变化都伴随着技术进步,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科技层面,如纸张、笔的演变,以及电脑的出现等,都未曾给人类的写作带来灭顶之灾。我相信,这一次AI技术的崛起,也不会改变这个规律。
记者:随着AI表现日益精进,会不会导致人对之过度依赖,从而在写作训练上失去动力,能力逐渐退化?
谢有顺:我认为不会。即使AI能够替代大多数人的写作,我作为一个人类个体,有自己的感受需要表达,有自己的故事需要讲述,有自己的经验想要留存,有自己的思考需要得到语言的塑形,我就能一直拥有写作的权利。就像李白的诗无人能及,但别人仍要写诗;鲁迅的短篇小说登峰造极,但后人还是要写短篇小说。任何个体的需要被抒发和表达出来之后,都能为这个世界增加属于他的眼光、视角和感受。写作要少一些比赛和较量的心态,多一些将写作视为自我抒发、自我表达和自我确认的观念。这样,你会更平和地面对技术时代的文学写作这一话题。
记者:有人说,AI导致人们越来越重视主体性构建,人文学科在这方面作用突出。现在全球范围内出现一些文科被取消的现象。您如何看?
谢有顺:没必要过多讨论人文学科是否比其他学科更重要这样的话题。事实上,AI让当下所有学科都面临巨大的挑战,都需要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一些人看到许多文科专业面临被取消的风险时,难道理科不也如此吗?我看过一段科学家施一公的视频,他说,截至2018年,人类积累了22万个蛋白结构,但AIphaFold的出现,AI预测了六七亿个。这意味着,过去两三年的时间,AI使得我们人类基于蛋白结构的数据库扩大了几千倍。可见科学家也同样焦虑,理科的危机也非常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文科与理科应该更紧密地合作,以期让人变得更宽阔、更智慧、更有力量、更有办法,去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变化,才是最关键的。科技带来的知识共享,可以很好地帮我们完成自我更新和自我建构。
作家需要对现实有强大的思考、概括能力
记者:您如何看待近年出现的“素人写作”出圈的文化现象?
谢有顺:随着大众受教育程度提高,新媒体普及,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潜在的写作者。不管是送快递的、跑车的,还是种田的农民,都可以写自己的故事。如此庞大的写作人群在写作,往往会使写作充满多样化和异质性,充满意想不到的希望。我个人一直对素人写作心存敬意。他们最大的优势是,有着一般作家所没有的鲜活的经验,这种经验的力量,有时超过观念的力量。素人写作者的作品展现了文学专业视野之外的世界,发出了原本沉默的声音,讲述隐藏在暗处的故事,关注到被忽略的角落,展现了那些我们以前隐约知道却并不真正了解的生活细节,这是极具生命力的。
当专业写作圈的视野、经验和思力都出现不小的封闭性和局限性时,素人写作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种封闭和局限。当很多成熟的专业作家写作走入苍白贫乏境地的时候,如何重返现实,重返活泼泼的生活现场,其实可以从素人写作那里获得启发。
记者:写作者既不能与时代脱节,又不能完全沉没其中,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两者应该如何平衡?
谢有顺:如何处理时间比较久远的历史与当下正在发生的生活,对于写作者来说,的确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作家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关键词,用独特的语言方式,写出能表现这个时代精髓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完成和这个时代的深度对话。这并不容易。它需要作家具备一种敏锐的辨识力、洞察力,尤其要对现实有强大的思考、概括能力。
记者:王德威在《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提到,在当前媒介变革的大背景下,文学不再仅限于传统的戏曲、小说和散文,它甚至可以是一段黄梅戏、一场演说、一部电影、一篇墓志铭,又或是名人之间的爱情故事。现在互联网是不是导致文学更加泛化、扩展到更多领域了?
谢有顺:追溯历史,文学原本就是一个复合概念,不仅仅指诗歌或散文。在古代,文人往往是多面手,你甚至找不到只专注于诗歌、篆刻或书法的专业艺术家。古人的墓志铭、日记、奏折,甚至是书信和个人日记,都属于文学的范畴。文学的边界从来不是固化的。现在的情况,与其说文学在泛化,不如说它回归了最初的概念。当科技和时代进步让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表达者、评论者,我们对“文”的理解,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