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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守护一株小草 开出全民参与生态保护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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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都水库为其推迟9个月蓄水

“植物界的大熊猫”距瓣尾囊草在悬崖上重生

盛开在岩缝里的距瓣尾囊草。

位于江油的距瓣尾囊草人工繁育基地内,77岁的村民缑阳国正在查看繁育成果。

2011年,工作人员移栽距瓣尾囊草。
  (受访者供图)

江油市涪江段,距瓣尾囊草曾生长在岸边。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李佳雨 杨涛 绵阳江油摄影报道

  12年前,在四川,一株伸出崖缝只有7-12厘米高的“小草”,让一座总库容5.72亿立方米的巨型水库停下蓄水“步伐”。
  如今,绵阳江油市武都水库内,巨大而陡峭的悬崖上,一簇簇微微摇曳的“小草”,正从石灰岩细小的裂隙中延伸出一片新绿。
  这种“小草”名叫距瓣尾囊草,夏枯冬长,是目前仅存于我国极个别地区的珍稀濒危野生植物。
  “它们的‘老家’就在这下面。”2021年12月22日,指着悬崖下被深深淹没的区域,观雾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处主任王勇很欣慰。曾经,蓄水在即的武都水库为保障淹没区内的1529株距瓣尾囊草被顺利移栽,用了9个月时间去等待蓄水。
  此后,通过人工繁育到野化栽植,如今,在江油,距瓣尾囊草的种群数已从12年前的2026株恢复至4800余株。此外,在四川彭州、湖南涟源,也都发现了它们的种群,这意味着其灭绝风险已大大降低。
  悬崖之上,“小草”重生。2019年,时任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物种存续委员会副主席的Domitilla Raimondo曾抵达江油,站在距瓣尾囊草抢救性移栽现场和人工保护繁育基地,这位从事相关物种保护工作18年的专家惊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成功的项目。“她说,这个项目扭转了她对濒危植物只能就地保护的认识,认为这将是一种新的保护途径。”眼下,王勇正在思考,如何从中提炼出适用性经验,用于其他极小种群物种保护,“从‘小草’开始,我们可以讲的故事会越来越多。”

水库的“退让”

  2010年,为了保护淹没区的“小草”,原计划在当年12月下旬下闸蓄水的武都水库延迟蓄水,直到次年4月底,进入休眠期的“小草”开始移栽至“新家”。
  冬日的武都水库,空气中流动着冷冽干净的味道。站在路边,王勇弯腰钻进一处不起眼的豁口,顺着约75°的斜坡向下爬。嶙峋崖壁上,植物野性无状,爬行了大约300米后,看见从半风化的石灰岩裂隙中伸出一簇簇“小草”,它们细弱的根茎大部分裸露在外,和周边其他植物抱杂一起,叶片最大的也不到成年人的半个手掌,只有开出的花朵,黄蕊蓝紫瓣,成为陡峭崖壁上的一抹亮色“天冷了,距瓣尾囊草的‘春天’就到了。”食指轻轻托起指甲大小的花苞,王勇很兴奋,“你看,周边的植物都枯萎了,只有它郁郁葱葱,特别惹眼。”
  其实,纤弱的“小草”有着韧如丝的生命力。它来自大约两亿年前的泥盆纪,1925年被美籍奥地利植物学家洛克在江油北部涪江上游首次发现,间隔80年后才重新被我国科研人员在江油涪江流域找到。它在秋天萌芽,冬天开花,每当春天结束夏天到来时,其地面部分全部枯死,深嵌入岩石缝隙中的根状茎进入休眠。
  2010年11月,“距瓣尾囊草”被正式列入国家“一级珍稀保护植物”名录。“这是距瓣尾囊草野化栽植的悬崖,大概有700多株在人工繁育成活后被移栽过来。”王勇手指向悬崖说,水下40多米处,曾生长着1529株距瓣尾囊草,占当时全球已发现总数的75.47%。
  2010年,为了保护淹没区的“小草”,原计划在当年12月下旬下闸蓄水的武都水库延迟蓄水,直到次年4月底,进入休眠期的“小草”开始移栽至“新家”。这个投资超过30亿元的国家级水利枢纽工程,最终蓄水比原计划延迟了至少9个月。
  “其实我们能算出延迟蓄水的损失,但从没人提过去算这笔账。”在绵阳市武引管理局副局长杨莉英的记忆中,彼时从事水利建设工作20多年的她,遇到过最类似的情况也就是移栽位于淹没区的古树,第一次遇到一级珍稀保护植物,这在全国都鲜有例子可循,“我们肯定要配合,但又怕做不好。”
  保护“小草”,这是一群人的努力。
  “针对性的抢救性保护方案,是委托研究院和高校专家共同完成的。”四川省生态环境厅副厅长李岳东,时任四川省环保厅生态处处长。他坦言,当时四川在全国率先制定出台的《四川省生物多样性保护战略与行动计划(2011-2020年)》,给了他们很大的底气,“整个保护工作推动起来很顺利。”
  2021年入秋后,杨莉英专门去过一次野化栽植点,葱郁生长的距瓣尾囊草让她感到很欣慰。直到现在,绵阳市武引管理局每年都会提供“小草”后续管护、育苗等费用,在她看来,这次经历让他们在此后工程建设中,更加注重物种保护,“这是我们的责任。”

大家都爱“小草”

  在王勇看来,保护距瓣尾囊草的10年,正是全民生态环境保护意识不断提高的10年,让他感触最深的,是在距瓣尾囊草的抢救性保护中,村民们深度参与的热忱、付出和改变。
  将保护“小草”视为责任的,不只有企业。
  距离野化栽植点90公里外,位于江油市藏王寨的人工繁育基地,大棚内的上千株距瓣尾囊草同样在拔节生长。77岁的村民缑阳国守在这里,曾有几个年轻人自称是农学院专家来做研究,老人家梗着脖子,“不行,没有接到管理区电话通知,谁都不能进。”“周边村民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帮助。”在王勇看来,保护距瓣尾囊草的10年,正是全民生态环境保护意识不断提高的10年,让他感触最深的,是在距瓣尾囊草的抢救性保护中,村民们深度参与的热忱、付出和改变。
  2011年4月末,距瓣尾囊草进入休眠期,迁地保护开始。贴着悬崖,搭建起了高50多米、长100多米的脚手架。原本设想的是,它们的根茎深扎于几乎没有土壤的岩石缝隙里,最好连着岩石一起凿下来,可实际上,面对坚硬的石灰岩和上千株的工作量,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村民拿来铁镐,沿着‘小草’生长的缝隙,一点点把周边的岩石捣碎。”王勇收藏着当时的照片,村民们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用切割机切、电钻钻、凿子敲……最深的距瓣尾囊草根茎达到40厘米,移栽难度可想而知。
  一株株距瓣尾囊草被小心取下,尽管它们的新家也自然生长着79株距瓣尾囊草,和这里的生存环境最相似,但移栽时的每一块石灰岩,都是从原生地一块块背运过去的。为了移植顺利进行,江油当地抢修了毁坏废弃多年、长达12公里的公路。
  村民熊林从那时起就参与到保护距瓣尾囊草的工作中。在涪江边长大的他此前从未注意过这株“小草”有何特殊,直到专家们告诉他,这个是“植物界的大熊猫”。“那肯定很珍贵了。”移栽的那一个月里,尽管他的家就在山上,但为了节约时间,他和其他村民一起在脚手架下搭帐篷、吃泡面。
  在另一边的藏王寨,还需要爬3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迁移地。当时66岁的缑阳国一趟趟背着岩石和“小草”往返,挖掘的当天就要完成移栽,长长的队伍跋涉在小路上,遇到没有桥的小河,就踩着石头过去。
  最初,也有村民把“小草”拿回家养,但过了几天就来问王勇,怎么养不活。“要是插到水里就能养活,还用得着这么多专家?死了一株,地球上就又少了一株。”面对王勇的诘责,村民讪讪不再说话。这样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从最初每天按照工地日薪给村民发工资,到后来大家都自愿参与保护。“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王勇感叹,距瓣尾囊草的人工繁育并无先例可循,村民们的经验一次次给他们带来惊喜。例如,移栽时,一层土、一些石灰岩碎片叠加的方式可以提高成活率;育苗时,将种子放到温室中,将提高出芽率;在研究距瓣尾囊草的习性时,可以用农业生产中滴漏的方式搭成架子实现对比观察。
  如今,周边的村民全部成了小草的“守护者”。熊林的家就在“小草”野化点附近,每次只要听见有车过有人来,他就会到家门口站着,劝退想要下去看看的人,“我们要保护好它。”

让故事被世界听见

  眼下,王勇和徐玮都在思考,如何对距瓣尾囊草这些年的保护进行一个全面总结,提炼出具有适用性的经验,用于其他极小种群物种的保护中。
  截至2021年年底,距瓣尾囊草在江油的分布已从2026株恢复至4800余株,此外,在四川彭州、湖南涟源也都发现了其种群。“因为以前很少有人研究它。”四川省生态环境科学研究院高级工程师徐玮说,发现越来越多的距瓣尾囊草是好事,但不能因此就否定之前的工作。
  2021年10月,距瓣尾囊草保护工作作为四川省在极小物种保护方面的范例,在昆明举行的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第十五次会议上进行展示。“所有生物都有生长的权利。”李岳东一直记得自己在学生时代读过的这句话,在他看来,这些种群数量极其稀少的野生动植物,如果不及时加以保护,它们很可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消失甚至灭绝。
  事实上,就在距瓣尾囊草被重新发现的2005年,云南省率先提出了“极小种群”保护倡议。
  “极小种群物种是生物多样性资源中最为特殊的类群。”云南省林业和草原科学院研究员杨文忠是最早提出极小种群物种保护的专家之一,在他看来,通过一系列新理念、新方法和新技术的运用,我国极小种群物种保护行动效果显著,正在为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提供新方法。
  眼下,王勇和徐玮都在思考,如何对距瓣尾囊草这些年的保护进行一个全面总结,提炼出具有适用性的经验,用于其他极小种群物种的保护中。而在四川,将编制新一轮生物多样性保护战略与行动计划,确定省、市、县生物多样性保护目标,推动建立生物多样性地方法规体系。
  对于水库周围的大多数村民而言,他们还是习惯用“植物中的大熊猫”来代替距瓣尾囊草这个稍微拗口的名称,他们越了解这株“小草”,就越是感叹,“植物也会像人。”
  在熊林看来,“小草”天性中的某种矛盾性很有意思。它们仅靠有限的风化物质和缝穴浸出水存活,但散落在缝隙中的种子若不及时吸收足够的水分就不能萌发;明明是在秋季萌芽生长,冬季开花,春季结实,夏季休眠,但新生的“小草”又常常熬不过寒冷的冬天;明明性格倔强,但偏偏花朵极为鲜艳,花瓣和叶片的颜色会随时间和气温发生改变……
  “保护它们是我们这代人应该做的。”最近,有一件小事让熊林十分开心:2021年冬天,在野化栽植点发现了一簇特别旺盛的距瓣尾囊草种群,在层层叠叠的葱郁叶片下,是一簇已经枯死的“小草”,这证明它们已经在野外完成了一轮轮生命轮回,“它们靠自己活下来了。”

名词解释  
距瓣尾囊草

  距瓣尾囊草是毛茛科尾囊草属植物,夏枯冬长,是目前仅存于我国极个别地区的珍稀濒危野生植物。它来自大约两亿年前的泥盆纪,1925年被美籍奥地利植物学家洛克在江油北部涪江上游首次发现,间隔80年后才重新被我国科研人员在江油涪江流域找到。它在秋天萌芽,冬天开花,每当春天结束夏天到来时,其地面部分全部枯死,深嵌入岩石缝隙中的根状茎进入休眠。
  2010年11月,“距瓣尾囊草”被正式列入国家“一级珍稀保护植物”名录。截至2021年年底,距瓣尾囊草在江油的分布已从2026株恢复至4800余株,此外,在四川彭州、湖南涟源也都发现了其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