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们那一茬正念小学高年级的川西乡村少年,有一种浓烈的兴趣和欲望:把自己初略驾驭的汉语文字随心所欲八方涂写。那些像春天里的蒲公英花絮一样到处散落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是我们飘忽不定的青涩宣言,是花样年华不谋而合的共情。
说起来真是汗颜,我们这些偏居乡野的孩子心性狂野张力不够,浪漫的格局太小了。我们从未想过以其他更为潇洒的方式去纵情“挥毫”。一帮男生只会实打实,痴心迷恋收集粉笔头,那是支撑我们自由书写的最心仪的工具。上课时,老师从弹匣一样的方纸盒里捉出一支7.5厘米长的柱锥形粉笔,通体乳白(偶尔兼用赤橙红绿几款彩色),石膏凝体。一转身,拉开架势,往黑板上行云流水板书。细碎粉末随之如雪霰纷扬,敷在老师的眉眼和衣襟上。粉笔在黑板平面咝咝游走,转眼就矮短下去,最后剩下烟头样一小截。老师随手往墙角一扔,再换用一支新的。一截又一截粉笔头飞落地面弹射的抛物线,被一束束雷达般的目光紧紧跟踪锁定。下课铃声一响,我们如灵猫般一哄而上,伏地争抢,将粉笔头一网打尽。但凡上学的日子,每个男生的衣兜裤兜角落里笃定有或多或少这样的战利品。每一枚粉笔头看上去都像射击出膛的子弹头一样精巧(我们在民兵训练靶场曾拾到过这样的宝贝),呈现出漂亮的流线型。当然,换一个比喻,它也挺像喷香可人的油炒花生米。混淆容易生出误会,我是吃过哑巴亏的。有一回,我把炒花生与粉笔头误放入同一衣兜,摸出一粒入口便嚼。咔嚓,粉笔头碎成渣沫溅满口舌,害得我狼狈不堪哇哇干呕了半天。
粉笔头到了我们手中,被再次启动能量。放学后,讲台上没有老师,我们拥上台去,猴子称霸王。一方黑板已被值日生用棕刷拂拭得干干净净,如同打理培好的一块平整田畦,等待我们各显神通。我们挤搡着踮起脚尖往黑板上恣肆涂写。或高调发表一段当日作文中自鸣得意的句子,或大手笔临摹几个从课文中新学的华丽词藻,或简笔勾画一幅圆脸娃娃,或蹩脚地点描几抹鸡鸭猪狗。一阵涂鸦尽兴之后,呼啦啦抹去一切痕迹,如鸟兽散。黑板复归干净,看不出一场由粉笔头卷刮的风暴刚刚消停。
放学回家的路上,粉笔头的行为艺术继续延伸。独自一人,书写行为挣脱了拘谨束缚,内容表达更为复杂丰富。有人课堂上答不出提问被某老师凶了一顿,心中忿忿。好了,此刻把他板着脸孔的样子漫画到路边村院墙上,让老师也出个洋相。故意夸大鼻头和龇牙,旁注:这是某老师(泄愤也有底线,不敢直呼老师大名)。有人蹲在一块石头边,把自己最喜欢的名人名言一笔一划重重摁上去:“保尔·柯察金:当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有人跟同学斗架,难免鸡肠小肚,跨上石拱桥,把对手的名字倒悬着写在栏杆上。还有人用玫红色粉笔头把邻班一位扎麻花辫子的女生芳名写在自家后院的低矮瓦檐上,又用另一块瓦片盖住。什么意思?连他自己都懵懵懂懂。
我们也曾用粉笔头干过一些受大人们待见的正经事。比方说给乡间门洞指向不明的茅房标注男厕女厕,给没有吊牌的生产大队代销店、医疗室、碾房、缝纫铺、配电房逐一描上清晰的门招,让它们一个个名正言顺。我们还曾经组团行动,在集体粮仓外黄泥墙上庄重书写“以粮为纲,小心火烛”八个大字。为了使标语尽可能醒目,我们先专心致志勾描出每一个大字的轮廓,再把所有人积攒的粉笔头贡献出来,像金石镂刻一样,将花花绿绿的石膏粉一点一点用力磨蹭在笔划里,完成严丝合缝的填充。
一帮孩子乐此不疲地野地书写,支撑这些举动的潜意识是什么?是前青春期的激情迸发与释放,追求越矩叛逆的快感,嫩稚灵魂急于宣示自我个性的欲望,以及含混不清的情愫萌动?
粉笔头,一点一点写满乡野空间,写满我们青涩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