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都市报 -A12 浣花溪-
A12浣花溪
  • ·爷爷的药寮
  • ·父亲带我去“趁墟”
  • ·枕着蛙声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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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药寮

  

□小河

  满头是刺儿的牛蒡立在院门口,刺儿头中心有一簇红缨花蕊。等到这簇红缨花蕊干萎后,那些根根独立的刺儿也都硬挺起来——牛蒡的果实就快成熟了。这时,每根刺儿都变成一道道粘附力极强的倒钩,摘下一个远远掷到人身上,便立刻粘住,一整天都不掉。
  秋天的太阳火辣辣地晒过一些日子后,水稻青花带白的籽儿便开始泛黄了;牵牛花的籽儿抱在一团挤在薄薄的半透“球衣”里,也变得漆黑起来;车前草直愣愣高翘着的“辫子”上密密麻麻的籽儿也硬实了。这时,我除了寻找蝉蜕,还有了更多的“工作”——收集牵牛子、牛蒡子、车前子。它们都是极为普通的药材,爷爷说不用去买,就靠着平时采集便够用了。
  用宽大光滑的芋头叶子包上采集的一大包车前子,我兴冲冲地给爷爷送去。
  在爷爷家的院子里,铺满大大小小的圆形簸箕,里面晒着各式各样的药材。有刚从蒸笼里倒出来的黑黢黢的熟地,有还带着金黄粘液的草果,有圆圆鼓鼓的贝母,有仿佛发霉了一样的僵蚕和蚕沙……一股中药特有的味道弥漫在小院子里。我喜欢每样都抓起来闻一闻再放回去,并且一样一样地问:“爷爷,这是什么药?这有什么用?”爷爷有时候微笑着看着我,有时候看着他的这些药或者他的书。
  我去爷爷家的时候,十有八九会看到爷爷在看书,他或默不作声,或低声背诵。爷爷的五个儿媳在背地里取笑爷爷的背书声“长声幺幺的,像在唱戏”。还有时候爷爷在用毛笔小楷抄药书,他说要把它们全部誊写一遍。他会指着不同书上的字说:“这部是你曾祖父的字。这部是你高祖父的字。”
  有人来看病,爷爷把完脉,写完处方,然后就去药楼上抓药了。我跟在爷爷后边上了楼,想帮帮忙。这是一间土楼,在圆木梁椽上用竹子密密麻麻捆扎起来,再在上面铺上厚厚一层泥土层做隔板,就把房子隔成一楼一底了。人走在上面,常掉粉尘下去。
  爷爷的药寮就是这样一个小土楼。
  从堂屋里侧的竹梯上了楼,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有一口大大的铡刀,用来切碎大块或者长而凌乱的草药,旁边是一些凌乱的草药和包药用的旧报纸。方桌上悬吊着一卷白线,一根线从线团里垂下来,轻轻浮荡在窗口吹来的微风中。方桌两旁是三个硕大的中药柜子,抽屉上贴着各种各样的中药名,使得这些柜子像都长了百双眼睛似的。再看梁上墙上,全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篓子袋子,里面也全是中药。我问爷爷为什么要把它们悬挂起来,那么高,抓药时很不方便。爷爷说是为了防潮,我想也是——土楼湿气很重。
  有时候我看看爷爷的处方,然后对照着名字去各个柜子里找药,给爷爷抓来放在他的小秤上,可往往我连一味药也没找到,爷爷就快要把其他的药都抓好了。有时候我不是帮忙而是添乱,我一抓药,爷爷就喊:“错了,错了!哎呀!下去玩!”
  爷爷包药,用一张四方的报纸两叠三叠就可以把一大包中药包得妥妥帖帖,再熟稔地拉下悬垂着的白线三缠两缠,一个“大粽包”就成了。有时抓药的病人提着药包走上十几里路,回到家它还好好的,一点药粒也不会漏出来。
  爷爷在给病人号脉时专注凝神,有时还评断脉象:“脉象虚浮,气血不足……”我站在旁边听着,觉得爷爷真是神。学着爷爷的样子,我捉住自己的手腕,按爷爷说的“寸关尺”脉位,给自己号。玩着玩着便索然无味了。还是爷爷药寮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药材有意思,它们有着各不相同的气息,既独立又混杂。我喜欢它们的味道。
  从爷爷一些只言片语里,我知道了药有“四性五味”,配药要忌“十八反”。可我只记得“十八反”里的“巴豆反牵牛”了,因为这是两味我熟悉的中药。爷爷不常给我讲药理,他收了两个学医的徒弟,可在我看来他们资质平庸,爷爷的两徒弟终是学得半途而废。爷爷一提起这事便摇头,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都那么急。他说自己快30岁才开始学中医,直到50岁才学得有些眉目。
  父亲本来是可以按爷爷的路走的,在他们五弟兄里,父亲识的字最多,也是号脉最准的一个。爷爷出远门时有病人来,就是父亲看的病、出的药方。不曾想父亲因意外早逝,爷爷医学传家的梦想也便破灭了。
  以前,太阳好的时候,爷爷的院子里不但晒满了各种药材,还晒满了各种纸张的书籍。大多为医学线装书,毛笔小楷手写体。也有印制的,还有插图,纸张黄而稀透。这些书,爷爷每年都会翻出来在太阳下暴晒几天,说是晒书虫。翻开书页,果真有长须的书虫,跑得溜快的,躲在里面蚕食书页。现在才知道这些家伙叫“衣鱼”。
  后来,我长大了;再后来,我的孩子也快长大了。
  爷爷的中药还是与我渐行渐远了。因为爷爷老了,病了,去了。
  他那贴满毛笔小楷药名的药柜抽屉落满灰尘,再无人打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