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春天是蹲在塬畔抽旱烟的老汉,火星子明明灭灭烧穿冻土,青烟漫过沟壑纵横的脸庞。当秦岭以南的油菜花已染黄天际线时,这里的土地仍在积雪下做着悠长的梦,直到某天冰河深处传来一声脆响,像老茶碗裂开的细纹,冬的封印才悄然松动。
晨起推窗,檐角冰溜子滴落的水珠在红砖上凿出小坑。冰棱坠地的脆响惊醒了炕头的狸花猫,檐角滴答声里掺着碎银般的阳光。涝坝里,几只麻鸭划开玻璃似的水面,波纹撞上冰沿又折返,把倒映的黄土崖切成颤动的年轮。放羊人甩出响鞭,羊群滚下阳坡,蹄印里立刻涌出星星点亮的草芽——那是苦苣菜在盐碱地里攒了半年的绿。
真正的春讯却在风沙里。三月末的狂风卷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尘,把天空搅成了浑黄的宣纸。人们裹紧棉衣匆匆赶路,却在拐角撞见惊喜——戈壁滩的石缝间,骆驼刺倔强地探出脑袋,被风扬起的芨芨草种子,正借着风势完成一场盛大迁徙。石油基地废弃的墙角,野杏树从钢铁森林的伤口里探出枝条,花苞裹着毛茸茸的外衣,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国道旁的防风林带还在沉睡,光伏板阵列却泛起蓝粼粼的波光,电流正顺着电缆涌向远方变电站。
菜市场上总比节气表更懂得春意。头茬沙葱捆成翡翠簪,和灰条菜、苜蓿芽并排躺在粗布上,根须还粘着沙粒。裹着厚实棉马甲的大妈挎着柳条篮,兜售刚从温棚剪下的草莓,鲜红的果实落在粗粝的掌心上,比珠宝店的玛瑙更动人。卖花大爷的三轮车上,仙人球与长寿花在简陋的花盆里簇拥生长,恰如大西北顽强生活着的人们。
春水的暴发比节气来得惊心。伊犁河的冰排轰然解体,碎冰碰撞出编钟般的清音,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桃花汛,把冬天的残章冲进远方。天山脚下的柳条突然被施了魔法,前天还灰扑扑的枝桠,今晨已垂下翡翠帘幕。牧羊人捡起脚下的蛇蜕挂在树杈,说是能引来布谷鸟叫醒墒情。
真正的苏醒在土地深处。父亲开着拖拉机突突震裂田垄的霜衣,玉米种子落进墒沟,惊起土中越冬的蝼蛄。母亲跪在地膜上点种,指甲缝嵌满黑土,掌纹里却开出白色的地丁花。还有隐匿在天山褶皱里的春景,那漫山遍野的野杏花,肆意绽放,粉红的花海如汹涌的浪潮,顺着山谷奔腾而下。古老的烽火台,在花海的簇拥下,仿佛穿越回了千年之前。牧羊的大叔骑在马背上,羊群如云朵般在山坡上移动,啃食着新冒出的嫩草。突然,一群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呼啸而过,车后座上的风筝迎风飞起,将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西北的春终归是带着铁锈味的。它不像江南的春天那般温婉细腻,也不似南国的春意那般热烈奔放,而是以一种粗犷而坚韧的姿态,悄然降临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被沙尘暴磨利的日头割开云层,把墒情焊进龟裂的土地;倒春寒的霜刃劈向杏花,却在黎明前化成叶脉间的露珠。这春天分明是淬过火的刀,割裂冻土,斩断寒流,冲破僵土的刹那,千万粒种子正在薄膜下翻身,把亘古的荒凉顶出细密的裂纹,种下柔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