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春景渐芳。推开小窗,向远眺望,春天是一本修裱后镶嵌入窗格中的画册;打开大门,就近漫步,春天是一册套印后展开在房门外的诗集。门窗有框,春光无边。我像一只书蠹,沐浴春光,逡巡其间,时而顿号似地驻足仰望,时而破折号似地行中冥想,探索着春天如诗如画的美。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春天的美妙,像王摩诘的文字,细水潺潺,禅意绵绵,待人品味。巧合的是,我的家乡江苏如皋,一马平川,少山可攀,多水可寻。我天天要去闸桥接娃,师范附属小学的泮池、城河,近在咫尺。忆往叹今,大约四十年前,我于此读书,柳丝疏淡,别无他景,现下铺上绿草,栽满樱柳。冰澌溶泄,冰泮发蛰,河水惬意地流淌着;百草绿春,万花闹春,樱花恣意地绽放着,柳丝任意地摇曳着。圆的泮池,长的城河,连作一体,形成玉腰带状的水面,清爽像镜子。镜面仿佛绿纱似的宣纸长卷。柔嫩的柳丝,像美人的秀发垂入倒影。东风拂过,秀发摇曳,几片或白或红的樱花瓣,飞入柳叶间,仿佛头钗。柳丝垂发,花瓣美钗,一幅《仕女梳妆图》,“悦然”镜中。
倒影里的春天,不止古典,还很现代。夕阳西下,彩光仿佛晚霞撒下的碎金碎银,映入河中。时而波光粼粼,水光闪闪;时而波光黯黯,水光幽幽,倒影为春天绘下一幅印象派画作。若用水光调色,又用柳丝、樱瓣为笔,任凭春风徘徊,垂丝于水中点出圈圈涟漪,落瓣于水上游出根根线条——水痕或圆或曲或直,无厘头似地相会相融,形成波洛克笔下的抽象表现主义画作。
倏忽一阵冷风暴雨,连夜袭来。那些倒影镜面中的画作,无论古典,抑或现代,都已被撕损。飘零的花瓣,大大小小地落在水上,仰脸朝天,背贴水面,仿佛不忍照镜的仕女。残败的枯枝,长长短短地漂在水中,随波逐流,任风吹打,仿佛不愿吮墨的诗笔。此情此景,我思绪万千,蓦然念起《扬州画舫录》中的珍珠娘,临终前“揽镜意慵,辄低亚自怜”,诗人黄仲则见状,心中不忍。数年后,那位怀才不遇的黄仲则,于郁闷中英年早逝。故而友人评价:“美人色衰,名士穷途,煮字绣文,同声一哭。”同情必然,但我从不黯殇。至少美人美过,名士名过,就像樱花红过,柳丝绿过,即便短暂,也很灿烂。又有苏轼揄扬杜甫笔下的黄四娘,因诗名垂千古。珍珠娘也因相遇黄仲则,流芳后世。那水中木、镜中花,即使一片残春破景,只要遇过知音,也就应知足了。
我愿像苏轼、黄仲则那样痴情,做一个春天的赏音人——无论胜春,抑或残春,都爱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