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浩
小满节气的前夜,下过一场细密的雨。晨起推窗,檐角垂落的雨珠里,整座村庄都浸在青碧的薄纱里。田埂上的野豌豆开出紫色碎花,像农妇不经意遗落的针脚,沿着田垄绣出蜿蜒的暗纹。
麦子正在灌浆。爷爷蹲在地头,指尖轻轻搓开麦壳,乳白的浆汁便凝在掌纹里,泛着玉石般的微光。爷爷常说:“麦子得九分饱,人才有七分饱。”这话带着土地的哲理,我却在多年后的黄昏才明白。
村东的老槐树总在此时飘起“雪花”。细碎的白花落在晒场新收的油菜籽上,像撒了层薄盐。晒场边的碾子终日“吱吱呀呀”,金黄的菜籽油汩汩淌进陶瓮,油香裹着槐花香在村子里游荡。奶奶挎着竹篮挨家送新油,粗陶碗里的油汪成一弯月牙:“满则溢,浅些好端。”
我在这样的清晨和爸爸巡田,他握着长柄铜勺,每走二十步便舀起沟渠里的水,细细浇在麦根。水珠顺着麦秆滑落,在晨曦里串成珍珠帘。“这时候的水叫‘养花雨’,多一分烂根,少一分空壳。”爸爸的衣襟沾满草籽,说话时皱纹里溢出麦苗的青气。忽然想起老校长书房挂着的那幅字:“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原来,稼穑之道与笔墨丹青,终要在某个节气里殊途同归。
暮色漫过晒场时,常有外乡人开着货车来收青麦。“还差着三成浆呢。”爷爷倚着草垛吸着旱烟卷,火星明灭间照亮他黧黑的脸,“麦子跟人似的,没长够日子就急着变现,吃着总欠些筋骨。”这话让我想起城里那些步履匆匆的年轻人,他们西装革履之下的奔赴,藏着未熟透的求索与酸涩。
小满后七日,麦芒开始泛黄。放学的孩童举着新折的麦管吹泡泡,七彩的光球掠过青瓦,爆裂时溅起细碎虹霓。女人们聚在井台边浣衣,说谁家姑娘该说亲了,谁家新酿的梅子酒比较醇厚。这些闲话与豆荚开裂的脆响混作一处,被晚风卷进渐渐饱满的月色里。
忽然明白那些古老的禁忌与讲究,原是把“求全”的贪念拦在九分满的门槛外——麦穗留一分给鸟雀,酒坛空一寸待故人,好日子总要存些余地,容得下突如其来的雨,等得起姗姗来迟的风……
此刻的东南风,正翻过一道道山梁,麦浪涌动的沙沙声里,满而未盈的籽实正在练习弯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或许真正的圆满,从来都如小满这般,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