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梅

　　父母的一些习俗折射着他们那个年代的特有烙印。譬如走路，一人在前，另一人必落后两三步，沉默着踏上前者的脚印。倘若并排而行，中间必定隔了一米的距离，行人可以任意穿过。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这是两个陌生人。能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身体靠近的，是父亲背了冒出头顶的货物，母亲担心东西滑落，下意识紧跟两步，双手总想扶在背篓上。父亲总是坚定地拒绝：“不用，你走开些！”
　　读《诗经》，看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回想父母，似乎没有见到过他们执手的场景，于是隐隐有些渴盼。特别留意过父母，好似他们从没有牵过手。母亲端饭上桌，父亲从桌上端碗，他们中间隔着桌子。或者母亲将面碗递给我，说“给你爸端去！”他们中间承载了一个我。幼时，他们一左一右牵着我的手；成年，他俩还是喜欢位于我的一左一右。我转个圈，从中间钻到母亲身边，父亲则下意识地挪移步子，与母亲拉开距离。
　　我嚷嚷道：“老头儿，把老婆婆牵到！”
　　父亲脸上呈现出尴尬：“老夫老妻了，让人笑话！”我去挽父亲的胳膊，拉他过来，再牵母亲的手。母亲似乎被烫了下，缩回手，居然动作麻利地跳开了。
　　我指着大街上来往人群中牵手的老人，不满地嘟囔：“你们看看那些老年人，不都是手牵着手吗！”
　　父亲挣脱我的束缚，离我愈加远了：“我不牵！”语气执著而坚定。
　　于是，我总爱挽着家里的那位现身说法：“老头儿，你牵牵老太婆的手怎么了？”
　　父亲说：“又不是不认识路！”母亲说：“牵到手不自在。”此时，你能如何？我说：“迂腐！”然而，那天夜里之后，出门时，父亲总是主动牵着母亲。原来，那天夜里，母亲走在前面，一个趔趄，摔到梯坎下，落后两三步的父亲没能拉住，母亲的手腕骨折了。
　　父亲说：“都怪我，没拉着你母亲。”
　　母亲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于是，年近古稀的父亲以绝对强硬的姿态宣誓了牵手的主权。上下楼梯、出门散步，他总是紧紧拉着母亲的手臂。
　　父亲笨拙的姿态，与我想象中的十指相扣相差甚远。然而，他小心翼翼又紧张的神情，深深印于我的脑海中。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还记得父亲对母亲焦急地叮嘱道：“有井盖，你小心！”
　　习惯了父亲拉着手臂的母亲，在父亲走后，走路时胳膊会下意识地抬升。这时，我便赶紧上前，挽起母亲的手臂。
　　或许我的姿势不对，或许力道欠缺，我似乎听见了母亲微不可察的叹息。
　　我红了眼，撇开头，我想说：“今后的路，我扶着你走。”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扶着母亲，稳稳地走。